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第29/30页)

当然,这个图像文字只是瞬间闪现在那山坡上,然后又是那没有地势起伏空空如也的形状;太阳落山了。可是,我知道,我可以决定返回了。返回与哀伤不同,只要你想就可以:那些空空如也的形状,无论是那些山间小道还是那些盲窗,它们都是我们权利的印记。“哥哥,你将会行走在那儿的蓝灰色之中!”

我闭上眼睛。我现在才觉得它们湿漉漉的。然而,这并不是为我自己或者我的家人而痛哭,这泪水来自那些事物和它们的词语。

在这紧闭的两眼后面,出现了那些山间小道的余象。一个岩灰色的图案。在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距离中,我在那儿桌面似的高地上看见了一个年龄无法确定的人。这人光着脚,披着一件深色的、过于宽大的长袍,开始在空中挥舞着手臂。这挥舞成了有规律的动作,它似乎并没有发生在整个手上,拳头上,而是好像在写写画画什么。这是“他”呢,还是我?这就是我,一如既往。不像孩童时期了,我也不再在空中写来画去了。而是在一张平放在岩灰色阶梯上的纸上画着阴影线,既像一个研究者,又像做手工活的人。那是我确定为自己叙述的动作。一个字母接一个,一个词语接一个,在这张纸上,应该出现那自古以来就雕刻在石头上的铭文,然而只有通过我轻轻画上的阴影线才可以辨认出来,传承下去。是的,我那柔和的铅笔印记应该与那强硬的东西、那精炼的东西连在一起,以我祖先的语言为榜样,在那里,那个用来描述“无聊而轻浮的燕雀鸣叫”的表达就是由仅有一个“字母”的词语派生而来的。因为,没有这词语的隐含,这个地球,不管是黑色的,还是红色的,或者是绿色的,便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荒漠。除了关于这个可爱的世界的事物和词汇——关于生存的——戏剧以外,我不愿意再承认任何戏剧,任何历史戏剧。那威胁着山间小道金字塔的炸弹应该在那里以那个表述“长形梨”的词语形式软着地!我将会给白色的李子花深色的内在、湿漉漉的积雪之下黏土的黄色、苹果上花的残余、河里鱼儿跃起的声音找到表达。

我又睁开眼睛,又在野外茅舍前踱来踱去,越来越快,看样子,仿佛我要助跑似的。我又停住了。我觉得胸腔变成了乐器,于是我呐喊起来。这个菲利普·柯巴尔,他向来就是由于自己声音太小而被人听而不闻,而且在教会学校里受到了监管者的训斥,因为他的祷告“没有穿透力”。他呐喊着,所有认识他的人从现在开始似乎都会对他刮目相看了。

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事迄今只发生过一次,正是在寄宿学校里。他向来深信自己不会唱歌。可有一天,老师要求他唱歌,于是他惴惴不安地站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且当着一班面面相觑的同学,开始从自己内心深处唱起一支奇特而轻柔的歌。这歌先是让这帮听众哄堂大笑,然后奇怪的是,他们受惊似的把目光移开了。从此以后,这唱歌的人就心想着,他的歌唱肯定是与生俱来的,深深地埋藏着。此刻在这高地上,他独自一人,却唱不出来,也吼不起来,或者哪怕是一声呼唤。那是一种清清楚楚的呐喊,一种简直是盛气凌人地寻求自己权利的呐喊。他从心灵深处喊出了哥哥词典里那些言简意赅或者回肠荡气的、单音节的或者多音节的词语。这些词语回荡在大地上,并且在那山间小道上产生了另一个名字,叫“世界之音”的回声。每呐喊一声,我就发觉那些祖先在洗耳恭听,喜上眉梢,心旷神怡。

我把这本词典举得高高的,用嘴唇吻它,面对这个地方鞠躬致意。然后,我从茅舍角上的榛子树上割下一根主干,在上面刻上了这个地方的名字和年份——“多布拉瓦,斯洛文尼亚,南斯拉夫,1960年”——,宣告它为我们家族的墓碑,依次向前推算。——此时此刻,这位二十岁的年轻人对未来多么不抱希望(他的国王似乎永远也不会出现了);他对现在的期望多么不可动摇;那个回应他的声音是多么微弱,或者多么小心翼翼啊。它不是早就被那些来自四面八方——所有的山谷,从一个个兵营里回响在这平展的高地上的命令呼喊,练习射击的岩灰色士兵和地区公墓里掘墓铁锹刨挖——的声音淹没了吗?不,一如既往,不管我在哪里,那盲窗和那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就像一个王国重现的透明水印花纹。面对这一切,火车的汽笛同样会变成和平鸽的鸣叫,像印第安人的呐喊一样。我始终感受到里面装着那本词典的海员背包带系在我肩上。母亲,你的儿子依然行走在天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