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第28/30页)
我觉得,这个阶梯就出现在那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的斜坡上:与家乡果园里的斜坡相比,这斜坡大得无与伦比,它的的确确具有金字塔的形状,由于数以百计的阶梯往上变得越来越狭小,看上去像天一样高。这时,我看到那些被哥哥画着标记的词语攀级而上,然后就中断了。那斜坡上的每一道阶梯都是一个被推倒的铭文柱,面朝下趴在淤泥里。一条条夹带着泥土的小溪从地面的疤痕里涌出,彻底冲刷走了一个接一个的音节,直到整个地区都弥漫在雾气里,像一片废墟一样,没有了从前的样子,甚至连樱桃树都不生长了。一种哀伤的需求攫取了我,于是我拿着哥哥这本词典站起身来。在那空空如也的梯田上,再也没有什么动来动去了,连草茎也没有了,甚至连水都凝固了。能够与那潺潺流水,与那飘拂的牧草,与那繁茂的树枝同呼吸,这种完美无缺充满活力的生存不是曾经一直存在吗?然而,我要哀悼的不仅是一个孤零零的亡灵,而且是某种超越了这个亡灵的东西:一种毁灭。毁灭,这就是说,拿这个不同寻常的人也要把那赋予这个世界核心支柱的东西从这个世界里清除出去。要除掉像哥哥这样的人,就意味着灭绝语言本身——这普遍流传下来的东西,这传递和平的东西——,因为与那些不计其数的代言人和墨客迥然不同,哥哥具有唤起词语,并通过词语唤起事物生机的天赋,他在其中也坚持不懈地磨练自己,并且指出了一个个范例,犹如现在对我一样。灭绝语言本身,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是所有世界大战中最野蛮的。
然而,这种所希望的哀伤并没有如愿以偿。取而代之的是,惟有那个表达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古老的权利!”在那次最早的农民起义中,这曾经是他们的口号。是的,我们自古以来就有一个不该失效的权利。一旦我们放弃要求这个权利,它就失效了。可是究竟该向谁要求我们的权利呢?而我们为什么总是向一个第三者要求它呢?一个是向皇帝,另一个是向上帝。为什么我们不能掌握自己的权利呢?它本来注定就是要自我保护的,而且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其间。终归是一场比赛,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似乎没有必要同任何人较量,一场孤独的比赛,一场野蛮的比赛——父亲,那伟大的比赛!
我从那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上又回到这本词典上,以便静心地想一想。我拿着它在野外茅舍前踱来踱去,光着脚板,像蹲着和站着时一样。那个被哥哥画叉标记的最后一个词语具有双层意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既是自强不息,又是吟唱诗篇。(沉浸在这一个个独立的词语里,与我通常沉浸在那些所谓的“扣人心弦的故事”里形成了截然的对立:它始终让我抬头远望。)这位读者停住脚步,抬起头来,就像穿过了一道河里的浅滩,由那棵树做标记,又进入了斜面书桌那浅蓝色的洞穴里,洞穴的后墙就是那条条槽纹的山侧面。太阳斜照在上面,像是快要落山了,透过那棵未被映照的松树,山前更加明亮了。阳光十分精细地勾画出了斜坡上哪怕最细小的形状——一堆草、一个畸形的蹄印、一个田鼠土丘、小溪旁一群鸟儿,旁边有一只真正的野兔——并且通过相互之间的空间把各个形状连接起来。我继续阅读着,两眼同时停留在这本词典上和山边。从目不转睛的注视中产生了期待的守望,就像你在一个陌生的人群里,却认识这张或那张熟悉的面孔。在阳光里,当年在昏暗的教堂里信徒们鸣响的连祷,此刻在这些如此多义的词语无声无息的连祷中继续着。强烈的呼吸就是渴望,就是绷紧最强健的肌体。强烈的愤怒就是抽噎,那些萤火虫就是六月,就是一种樱桃。那收割者就是水蛸,就是猎户星座的衣袋星。蝗虫就是一个琴马,就是一个坚果的隔膜,就是一根鞭子的梢尖……通过交换一个字母,从那个表述微风的词语里就滋生出一阵强风来,再交换另一个字母,就成了同样也是飞沙走石名称的暴风……无声的呼唤终于形成了人物形象,我看到那些不在场的人出现在阶梯上,被词语的光芒勾画得清清楚楚:母亲是个“从姑娘走过来的人”了;父亲是个“永远当奴仆的人”;姐姐是个“神经错乱的人”,通过一个小小的辅音转移就变成了“有福的人”;那个女朋友是个“从容不迫的人”;那个老师是个“辛酸的业余爱好者”;那个村里的白痴是个“走起路来一阵风的人”;那个敌人的样子像“脚后跟上一块磨破的地方”;而走在大家最前面的是哥哥,他是一个“虔诚的人”,同样也是一个“镇静自若的人”的名称。那我呢?——认识到融读者与旁观者于一身的自己是个事情取决于他的第三者,没有他就没有游戏,而且他如此在自己身上一并经历了每个游戏者的主要轮廓:父亲一双白晳的奴仆脚和哥哥被撕裂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