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第13/30页)
当时,对这个有房无地的村民儿子来说,坐在旅馆餐桌旁,吆喝着服务员要菜,这是多么不像话啊。开始的日子里,他仅仅靠着从超市买来的蛋奶烤饼和饼干,首先是姐姐给他塞进海员背包里的面包和苹果糊口。苹果是去年最后剩下的,已经放得太久了,只要一拿到手里,里面的果核就吱吱地响。我吃这两样东西,并不是因为饿极了,而是因为那是我最喜欢吃的,多少年以后依然如故。“美味可口”这个词对苹果与用和兰芹调味的、几乎就不加盐的黑麦和小麦面包组合起来的甜酸味再也恰当不过了。窗台上,面包、苹果和折叠刀摆成了一行。面对带着深深裂纹的圆面包,我想像着月亮的背面。当然,它一天缩小的速度都比这个天体一个星期的都要快,很快也就没有那些旁边的月亮了。最后一片是如此的薄,拿到阳光下一照,它不禁让人想起了一个透明的雪花结晶网,然后也就融化了。
然而,真正的童话才要开始。我打开那两本书时,发现它们分别夹着一张纸币,像衬页一样。这时,我才突然想起了姐姐的叮咛,在旅途中,我每天一定要吃上一顿“热饭”,“这样至少别让肠胃觉得到外国了”。就像我当年常常做梦都梦见捡到钱一样,我现在看到四处有更多的钱在闪烁,并且事后感到遗憾的是,姐姐怎么就没有给面包里也夹上钱,或者给苹果里塞进钱呢。我把这几张纸币折起来塞进后面的裤兜里——家里从来没有人有过钱包——,发现这个样子重复了父亲的举动。每次打完牌后,他都要向这一圈人久久地投去胜利和复仇的目光,收回自己赢得的战利品。于是,我也可以把这笔当女儿的从父亲那里弄来的钱当作赌注,兑换掉,而且就在同一天晚上,在楼下餐厅里要了第一顿热饭,语气坚定,并且自以为没有口音。那服务员脸上表现出的关注,我此刻觉得她是在微笑。
两本书的第一本原来是一个硬皮笔记本,是我哥哥在马堡上农业学校时的工作笔记。然而,因为这个本子挺厚的,再加上两张硬皮,便散发出相应的气味。所以,我总是拿它当本书看。它和另外一本,也就是那本出自19世纪的斯洛文尼亚语-德语大词典、一包信、一顶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军帽(儿子)以及一把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匕首和一个同一时期的防毒面罩(父亲)平时都放在木回廊上的箱子里。箱子就在父母房子的屋檐下。到我开始看书时,那儿也就只有这两本书,而且始终都放在这个半是露在外面的箱子里。我要阅读它们时,从不带进房间里,大多都坐在箱子上。看样子,仿佛同时也一起领略了各种天气,这理所当然地属于这样的阅读不可分割的部分:感受着从侧面吹来的风,眼看着光线在书上不断变换,有一次甚至被刮到房子挑檐下的雨水给淋湿了。哪儿放着这些书,那儿就是我读书的地方;因为父亲不愿意看到屋子里有书,尽管他星期天在窗台前仔细阅读报纸已经成了不可动摇的习惯;只要他在那儿碰到我手里拿本书看,就愤怒地嘟嘟哝哝,因此,浑身直冒的冷汗,立刻就粉碎了这位吓得发愣的读者的文字图像。
这些年里,我多么艰难地寻找着去解读这些书的地方啊!我在三岔路口旁边的奶站后面坐过,在离得远远的田野里的圣像柱旁的长凳上待过,也去过德拉瓦特罗格峡谷里一段与世隔绝的河岸边。我的脚前,那片被堵起来的河水如此平静,上下一个样,天地为一体……有一次,我登上了林肯山。快到山顶时,在一片覆盖着蕨类植物的空旷地上,孤零零地长着一棵松树,我看到面前这个地方,那肯定就是每个读书人的梦想之地:这棵树周围有一片软乎乎的草地,人们习惯叫它“女人发”,一个由天然软垫搭建起来的床铺;它不是罪恶之地,而是一个似乎立刻会从那名为“恐惧与战栗”9的书中吹向我的精神宝座。然而,我在那里卡在第一页了,甚至连第一句话都弄不明白。直到有一天下午,在学校走廊里,看着旁边别的走读生正在做自己的作业,我眼前才豁然一亮,便立刻明白了那些句子和结果从句。伴随着这些语句,我同时看清了周围一个个细节,凳子的纹理,前座那个人的发型和走廊尽头的电灯。这时,我才听到了那棵松树里的涛声。可在之前,在那片旷地上,当你打开那本书时,涛声突然减弱了。那个地方,所有那些地方,尽管它们都那样可爱,那样诱人去读书,可是,每当我要坐到那儿时,它们却都一个个地消失了。于是,我就偷偷地走开了,就像被父亲那愤愤的嘟哝弄得不认识字了似的。直到今天,这个读者惟一固定的座位始终就是那个放在父亲房子回廊上的,如今早已被砍成劈柴的箱子。在寻找座位的过程中,我惟独感受到的是,难以隐退到一个荒无人烟的世界里,恰恰是因为带着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