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盲窗(第9/21页)
寄宿学校是一个十分陌生的世界,离开那儿,无论去东南西北,就只有一个方向:回家。你晚上躺在寝室里,听到火车在下面的平川上缓缓行驶时,你就会想像着坐在里面的人无非都是要赶着回家去。飞机飞行在那条国际航线上,正好从这村子上方越过,云彩也从这里飘去。那条林荫道指引着回家的路。在它的尽头,一片牲畜攀爬的坡地倾斜而下;在一条条长满草、空荡荡的羊肠小道上,你会觉得目标已经近在咫尺了,就像在捉迷藏时一样,仿佛听到了声音:“太让人激动了!”每个星期来一次的面包车,然后继续驶向一个只是闻其名而熟悉的地方。然而在那里,大街上的灯光就是我家乡的灯光。恰恰那些最遥远的对象——山峦、月亮、灯标——好像就是通向那个地方的空中桥梁。你在那里才是“主人”,和出生证里写的一样。那些天天都要逃脱的想法从来都不会向着一个大城市,甚或是国外,而始终只是滞留在家乡的天地里:那儿的谷仓、某个田间小屋、林中小教堂,湖畔的芦苇风雨棚。几乎所有的教会学生都来自乡村。谁要是真的逃走了,他立刻就会被抓住的,不是在自己的村子周围,就是在通向那里最近的捷径上。
然而到了今天,一切变得来去自由了,每天往返于这个偏远的村子和城里的学校之间,我感受着自己不再有固定地点的滋味。那个专门给我准备的房间,无非用来睡觉而已。在我住寄宿学校的这些年里,林肯山村几乎就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座教堂,那些低矮的斯洛文尼亚式的农家房舍,那些不围篱笆的果园。我现在体会的林肯山村不再是一个相互关联的整体,而仅仅是一个零零散散的乡村居住区。虽然村子广场、谷仓坡道、保龄球道、养蜂场、草垫子、炸弹坑、圣坛塑像、林中的空旷地依然如故,但是它们不再显现出昔日那相互关联的统一。而我当年在其中的一举一动就是本地人中的一员,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现在看上去,仿佛连个挡风避雨的地方都荡然无存了,在那刺眼冷酷的光线下,似乎没有了聚会的地点,欢乐的地方,隐匿的角落,引人注目的东西,休息的场所——一言以蔽之,再也没有了相互转换的空间。起初我觉得,问题就出在这个村子上,因为机器代替了许多手工家具。然后我就认识到:这个格格不入的人,这个脱离了关联的人,那就是我。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跌跌撞撞,不是碰壁,就是抓空。我一迎面碰上什么人,就躲开人家的目光,哪怕我们是从小就认识也罢。这么久离家在外,没有在家里待过,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地方,这些就像罪孽一样刺痛了我。我错失了留在这里的权利。有一个同龄人,当年在村子里,我和他一起度过了小学的岁月。有一次,他想给我讲一讲邻居的这事和那事,然后中断叙述说:“你看来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再也走不进那些同龄人的圈子里了。我也是他们之中惟一还在上学的人。别的那些人,不管是农庄继承人还是手艺人,他们都成了有工作的人了。照法律说,他们还是青少年,可我觉得他们已经成人了。我看到他们不是在一心一意做事,就是正要去找事做。他们身着工作服和围裙,直挺着脑袋,睁着始终果断的眼睛,放开劲头十足的手脚,有点像军人的样子。与之相应,学校教室里那嘈杂的声音,不是变成了三言两语,就是点点头而已,或者骑在摩托上擦肩而过(挥一挥手就足够了),既不说上一句话,也不看上你一眼。他们的娱乐也是成人的娱乐。而我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局外人。我目睹着一对对舞伴那样庄重,那样全神贯注地迈着矫健的步子旋转在舞池中,禁不住打起诧异的寒战,甚至肃然起敬的寒战,仿佛是在朝拜一个神秘的东西。这个庄重而翩翩舞动的少妇不就是那个曾经用一条腿跨越过粉笔划定的天堂与地狱之界的女子吗?而这个现在从容不迫,稍稍撩起衣服,迈着舞步跨上舞台的女子在不久前还向我们展示过她那未长阴毛的小孩生殖器呢!就在野外的牧场上。多快呀,他们一个个都脱离了童年的幼稚,长大成人了,确确实实看不起我了。每个小伙子也都经受过很大的不幸了;不是这个缺一根指头,就是那个少一只耳朵,或者失去整个手臂;至少有一个不幸丧生了。有些人已经当了父亲;又有不少人做了母亲。而这个他,却依然被关在那个地方。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认识到,随着在寄宿学校的岁月,我的青春逝去了,我似乎就没有感受过青春,哪怕是一时一刻也好。我把青春看成是一条河,自由自在地涌流在一起,共同向前奔流不息。随着踏进寄宿学校的大门,我和那里所有的人一起都被隔绝在世外了。那是一个一去不返的年代,再也无法挽回了。我缺少某些东西,某些决定命运的东西,也许我会永远缺少下去。像村子里一些同龄人一样,我也有身体上的缺陷。然而,这种缺陷并没有脱离我,不像一只脚或者一只手,而且也根本不是现在才形成的。再说它不仅只是一种所谓的肢体现象,而更多是一种无可替代的组织。我的缺陷则意味着我再也赶不上其他人了:既做不到一起,又说不到一起。看样子,我好像搁浅了,成了一个废物,而那条似乎惟独承载了我的水流好像永远从我身边流去了。我心里明白,为了未来的一切,我需要这青春。如今我无可挽回地错失了这青春,这才使得你进退维谷,甚至在你的内心深处时而会引起无比痛苦的抽搐,尤其是在与我不相上下的同龄人交往时更是如此。要想从中解脱出来,我发誓要与那些让我麻木不仁的人——本来就存在这样的人!——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