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盲窗(第7/21页)

然而,我觉得,恰恰是人成了那个当时只有在学习中才隐约意识到的王国的化身。接着在寄宿学校的最后一年里,人却成了我的大敌。这一次,不是我的同龄人,而是一个成年人;也不是一个神职人员,而是一个外来人,来自世俗世界,一个世俗的人,一个老师。他还很年轻,刚刚完成学业,住在那幢所谓的教师楼里。在方圆广阔的范围内,这幢楼连同寄宿学校的城堡和凿进山坡的主教墓地一起,孤零零地坐落在偏僻而光突突的山丘上。平日,我对所有人来说都不那么起眼(就是在十多年之后,遇到当年的相识时,我总是听到同样的描述:“好静,独来独往,专心致志。”这样一说,我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他立刻就注意上我了。他讲起课来,都是针对我来的,仿佛在专门给我一个人上课似的。此时此刻,他说起话来,没有一点教训人的口气,更好像是他每讲一句话,就要问问我,是否同意他这样划分材料的方式。真的,看他的样子,好像我早就对这材料了如指掌,而他只是每每期待着我点点头认可,他对其他人并没有叙述什么不对的东西。有一次,当我真的纠正了他时,他非但没有佯装不理,反而兴致勃勃地表明了他的热忱,一个学生居然能够强过老师:这样的情形始终是他梦寐以求的。我一刻也没有忘乎所以——完全是另外的心境:我觉得自己得到承认了。多年让人视而不见之后,我终于被人注意到了,这恰恰就是一种觉醒。我在感情洋溢中觉醒了。有一阵子,一切都很美好:我那些同龄人,首先是那个年轻老师,我们走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信仰地狱,走进了一个学习、研究和观察世界的自由天地里,走进了一个我当时觉得很美妙的荒僻世界里。每天下课以后,我就不知不觉地陪着这位老师走到对面的教师楼前。当他周末驱车离去时,我的心就随着一起飞到城里。在那儿,他无论做什么事情,无非都是为上课的日子在养精蓄锐。一旦他留在这里,教师楼上那间惟一亮灯的窗户就在我的心底里点燃起一种永恒的光明,与昏暗的寄宿学校教堂圣坛旁那闪烁不定的小烛火迥然不同。

这期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成为一个老师——我永远就想着当一个学生,比如说当一个这样的老师的学生,他同时也是学生的学生。这样的情形当然只有保持距离才会有可能,可这多么必要的距离,我们却人为地丧失了,也许是我陶醉在觉醒的感情洋溢中,也许是他沉浸在发现的无比热忱中。直到这个时候,他对于这样的发现也只有做做梦罢了。不过也许会是这样,时间久了,我无法忍受人家拿我当目标。这正好促使我要毁掉那个在他心目中描述的图像,哪怕它也符合我心灵最深处的东西。我要逃开他的视野。我渴望着重新过上默默无闻的日子,就像此前的十六年一样,躲在自己的书桌前,躲在那宽敞的蓝色棚屋里,谁也不会对我有什么看法,更何况如此高的评价——可事到如今,我如此亲密无间地被一个人了如指掌之后,甚至连那个当年常常在我心中作祟的双影人都望尘莫及。到了这个地步,我觉得默默无闻才是真实的,才是美妙的。如果超过了一定的时刻,被当作楷模,甚至是奇迹,虽然面对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身,这无论如何也是不可忍受的。我渴望着在重重矛盾中消失。有一次,我插问了一句,肯定又一次表明了我的“同步思考”,于是一种兴高采烈,甚至激动不已的不寻常目光直冲我而来,我做出了一副极其难堪的怪相,只是要分散对我的注意力,却刺伤了这位年轻老师。在这同一时刻,我感觉和他一样。他目瞪口呆,然后离开教室,这节课再也没有回来。除了我之外,谁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他觉得正好看到了我真实的面孔;我真诚的想法,对学习对象的热爱,对他这个将全部身心都投注到自己事业之中的人的好感,都是我伪装起来的;我是个骗子,是个伪君子,是个背叛者。当其他人在热烈地谈论时,我却一声不吭地朝窗外望去。这位老师就站在下面楼前的场地上,背向楼。他一转过身来,正好对着我,我看见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撅起的嘴唇,强硬得就像是鸟喙。这既让我痛心,也使我惬意。我甚至在享受着,除了我自己以外,终于不用亲近任何人了。

接着,那鸟喙只是撅得越来越尖了。然而,我现在面对的不是一个憎恨你的敌人,而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执行者。他一旦作出了判决,那就不可挽回了。再说那个放着书桌的棚屋并没有表现为避难所。我再也学不下去了。这位老师每天向我表明,我要么一无所知,要么我所知道的,不是“所要求的”:我那所谓的知识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不是那“材料”;它不过是出自于我而已,以这种形式,没有一个被大家共同认可的表达方式,对谁都没有什么用处。我凝视着那棚屋,独自与笼罩在心中的乌云为伍。在这棚屋里,那一个个符号、辨别、过渡、连接和组合的光明世界曾经呈现给我一片蔚蓝的天空,又让我兴趣盎然。不可想像,这乌云会一散而去;它越来越沉重,四处弥漫开来,涌到口腔里,钻进眼窝里,堵住了我的声音,遮挡住我的目光。这些都是无声无息地发生着:在教堂里,集体做礼拜时,我本来就只是动动嘴唇,而在学校里,因为这位老师同时是班主任,不久便不提问我了,更不用说关注我了。在这段日子里,我经历了可谓失去语言的感受——不仅在其他人面前默默无声了,而且面对自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发不出一个音了,做不出一个动作了。这样的沉默在呼唤着力量;任何退让都是不可想像的。可与那个小敌人不同,这力量是无法向外发泄的。这个大敌人,他沉甸甸地压在你的心头上,你的腹腔里,你的横膈膜上,你的肺翼上,你的气管上,你的喉头上,你的软腭上,堵塞了你的鼻孔和听觉,那个被他包围在中间的心脏,不再跳动了,不再搏动了,不再嗡嗡地响了,也不再输送血液了,而是滴滴答答地响,刺耳,辛辣和凶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