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8/8页)

我的视线被剩下的另一个小伙子吸引住了。他约莫二十二三岁,举止粗野,肌肤浅黑,五官端正。他半裸着身子,重新将被汗水濡湿了的呈浅灰色的白围腰子围在腹部上。他不断地加入伙伴们的谈话,加入伙伴们的笑声,他像有意慢吞吞地围上了腰围子。裸露的胸脯,显出结实而紧绷的肌肉的隆起,立体式的肌肉的深沟,从胸膛中央向下伸至腹部。侧腹的肌肉活像粗绳扣呈纽带状,从左右两侧缩小翻卷起来。光滑而有热量的躯体,被微脏的白腰围子紧紧地缠了一圈又一圈。晒得黝黑的半裸的肩膀像涂上了油,闪闪发光。从腋窝的细缝中露出来的黑毛,承受着阳光的照耀,卷曲起来,发出金色的光。

我看到这,尤其是看到结实的胳膊上的牡丹图案的刺青,就被一股情欲所袭击。我热烈的注视,固定在那粗壮而野蛮却又无与伦比的美丽的肉体上。他在阳光下笑了。他仰面朝天时,我看到隆起的粗大喉结。一阵莫名的悸动爬向了我的心底里。我的视线已经无法从他的身影上移开了。

我忘却了园子的存在。我只考虑一件事。那就是他半裸着身子走到盛夏的大街上,同流氓痞子们战斗。锐利的匕首穿过腰围子,刺进了他的胴体。微脏的腰围子被热血染成美丽的色彩。他的浑身是血的尸体横躺在门板上,又抬进这里……

“只剩下五分钟了。”

园子的高昂而哀切的声音流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惊奇地转过身来,朝向了园子。

这一瞬间,我心中仿佛有某种东西被残酷的力量撕开了两半,就像雷电把活树劈成两半一样。我听见我迄今倾注全部精力营造起来的建筑物凄惨地崩溃的声音。我仿佛看到我的存在被某种可怕的“不存在”所取代的一刹那。我闭上眼睛,瞬时紧缠在冻僵了似的义务观念上。

“只剩下五分钟了吗。带你到这种地方太不好了。你不生气吧?不该让你看到这帮卑俗的家伙的下流模样啊。这里的舞场,太不讲仁义道德了。据说,舞场再三拒绝,他们还是来白跳舞呐。”

然而,实际上看这种情景的,只有我一人。她并没有看。因为她受的教育是:她不该看的东西她决不看。她顶多只是似看非看地盯着看跳舞的汗流浃背的人群的背影。

尽管如此,这舞场的空气不知不觉也在园子的心灵上起了某种化学变化,转眼间她腼腆的嘴角浮现出了微笑的征兆,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我想问你一个可笑的问题,你已经……了吧。你是知道的,已经当然是指那个啰。”

我已筋疲力尽。而且心中的发条般的东西依然保留着,间不容发地要我做出合乎情理的回答。

“唔,你也知道了,很遗憾。”

“什么时候?”

“去年春上。”

“同谁?”

——面对这个优雅的提问,我愕然了。她唯有把她认识的女子才能同我结合在一起考虑。

“不能说出名字来。”

“是谁呢?”

“别问啦。”

也许她已经听出太露骨的哀诉口吻的弦外音了吧,瞬间她吃惊似的沉默了。我竭尽全力使她不发觉我刷白的脸色。我们等待着分手的时刻。庸俗的慢四步舞曲一再纠缠着时间。在扩音器传来的感伤的歌声中,我们纹丝不动。

我和园子几乎同时看了看手表。

——时间到了。我站起来时,再次悄悄地扫视了一眼向阳的椅子那边。那帮家伙可能是去跳舞了,空荡荡的椅子被放置在毒晒的阳光下,一些洒在桌面上的饮料闪烁着惊人的多芒的光。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1. [46]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小说。​
  2. [47]拉丁语,男色。​
  3. [48]August von Platen(1796-1835),德国诗人,具有从浪漫派到理想主义的诗风,赞美男性美。​
  4. [49]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1717-1768),德国美术史家。​
  5. [50]André Salmon(1881-1969),法国诗人、艺术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