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8页)
“各式各样的事呗。”
“可以归入玩火之列吗?我倒觉得像是玩水呢。”
她没有笑。谈话间,她不时把嘴唇紧紧闭上,甚至挤弯了。
“近来我开始感到自己是个可怕的女人。我只能认为自己是个精神上肮脏的坏女人。除了丈夫以外,别人的事必须连做梦也不应该去想。今年秋天,我决心接受洗礼。”
我揣度园子在半自我陶醉之下所说的这番怠惰的自白里,含有一种无意识的欲求,也就是试图以女人特有的心灵上的反论,说出不该说的话。对此我没有权利高兴,也没有资格悲伤。说起来,我对她的丈夫毫无妒忌之心,所以这种资格也罢权利也罢,我怎么能运用它、否定它,或者肯定它?我沉默不言。盛夏酷暑,望着自己苍白的软弱无力的手,我感到绝望了。
“刚才你怎么啦?”
“刚才?”
她垂下了眼帘。
“刚才你在想谁的事呢?”
“……当然是想我的丈夫啰。”
“那就没有必要接受洗礼嘛。”
“有必要。……因为我很害怕。我觉得自己还非常动摇。”
“那么刚才你怎么啦?”
“刚才?”
园子好似不是冲着谁询问,抬起了非常认真的视线。这瞳眸之美,简直是罕见的。这深深的、不眨的、宿命的瞳眸,像一股清泉,总是歌唱着感情的流露。面对着这瞳眸,我常常说不出话来。我猛然把刚抽的香烟掐灭在远处的烟灰缸里。不料竟把细长的花瓶打翻,桌面上洒满了水。
服务员来收拾洒了的水。我们看见服务员揩拭被水弄皱了的桌布的情形,心情不免泛起一阵凄怆。这成了我们提前离开餐厅的机会。夏天的大街浮躁而人声杂沓。一对对健康的情侣挺起胸膛,裸露着胳膊走了过去。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在侮辱我。侮辱像夏日猛烈的阳光在烧灼着我。
再过半小时,我们就分手了。很难准确地说,这是来自分别的痛苦。然而,一种恰似热情的灰暗的神经质的焦躁,使我恨不得用油画颜料般浓重的涂料,把这半个钟头完全涂抹掉。扩音器在大街上播放着音调失真的伦巴舞曲,我在舞场前面停住了脚步。因为脑海里忽然泛起了昔日读过的某些诗句。
……但是,尽管如此,
它是永无止境的舞!
其余全部忘却了。这似乎是萨尔蒙的诗句。园子点了点头,为了跳这半个钟头的舞,她跟随着我到了她陌生的舞场。
舞场里全是些把午休任意延长了一两个小时继续跳舞的老搭档,非常乱。一股热气迎面扑来。本来就不完备的通风设备再加上落下沉甸甸的帷幔,挡住了室外的阳光,舞场内弥漫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炎热的空气,混混浊浊地游动着由灯光映现出来的雾一般的尘埃。满场散发着一阵阵汗臭、廉价香水和廉价润发油的气味,客人们却满不在乎地跳,其档次不言自明。我后悔把园子带到这种地方来。
这时候,我不能折回去了。我们无心无思地挤入舞群。零零星星的几把风扇,也没有送出像样的风来。舞女和身穿夏威夷衬衫的年轻人互相把汗涔涔的额头贴得很紧地跳着。舞女的鼻翼成了紫黑色,白粉和着汗珠呈现粒状,活像一个个疙瘩。女西服的后背湿透了,比刚才看到的桌布还肮脏。我们跳了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汗水顺着胸口流落下来。园子有点憋气,气喘吁吁的。
我们想呼吸室外的空气,就钻出了饰有不合季节的假花的拱门,走到中院,坐在一张粗陋的椅子上歇息。这里空气新鲜,但水泥地面反射的阳光,把一股股强烈的热气直投到阴凉处的椅子上。可口可乐的甜味沾在嘴边。我觉得我所感受到的来自所有方面的侮辱的痛苦,也使园子默默无言了。我无法忍受这种沉默的时间的推移,把目光移向了我们的周围。
一个胖姑娘用手帕扇着胸脯,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爵士乐队奏出了压倒一切似的轻快舞步的曲子。中院里,盆栽的枞树斜斜地立在干裂了的泥土上。遮阳篷下的椅子已经坐满了人。向阳的椅子上却没有人影。
唯有一堆人占据了向阳的椅子,旁若无人地在谈笑风生。那是两个姑娘和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姑娘以不熟练的手势,装模作样地把香烟叼在嘴边,每抽一口发出几声轻轻的、含糊的咳嗽声。她们两人穿着的连衣裙有点古怪,好像是用浴衣缝制的,胳膊也露了出来。像是渔夫女儿似的赤红的胳膊到处都有虫咬的痕迹。她们对小伙子们下流的玩笑,一次次地面面相觑,尔后也装腔作势地笑了。她们对夏日照射在自己头发上的强烈的阳光,也毫不在乎。其中一个小伙子身穿夏威夷衬衫,脸色有点苍白,一副阴险的样子。但他的胳膊很粗壮。嘴边不时若有若无地浮现出粗鄙的笑影,旋即又消失了。他不时用手捅捅姑娘的胸脯,让姑娘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