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8页)

到了黎明时分,我们经常是一边跳舞一边睡觉。为了消除困倦,我们常常玩这样一种游戏,即在房间里撒开几张坐垫,以唱机突然停止为信号,围成圆形的舞圈溃散了,一男一女成一组,坐在一张坐垫上,剩下最后一个抢不到座位的,就罚表演一个不为人所知的拿手节目。站着跳舞的人彼此纠缠在一起,抢着坐在坐垫上,便乱作一团。如此反复好几次后,女人也顾不得讲究外表了。一个最标致的小姐在相互纠缠的慌乱中跌个屁股蹲的当儿,裙子被卷到大腿上,她可能有点醉意,自己没有发现,却一味地大笑。她的大腿白皙,光洁可爱。

我想,要是以前的我,转瞬间也不会忘掉采用往常的演技,与其他青年一样按照隐蔽自己的欲望的习惯,突然把视线从那里移开。然而,打那天以后,我与以前的我不同了。我毫无羞耻心——也就是毫无那种天生的羞耻心——宛如望着某种物质那样,我直勾勾地凝望着那双白皙的大腿。由凝视而来的被收敛了的痛苦遽然降临在我的身上。痛苦这样告诉我:“你不是人。你的身体是无法与人交际的。你不是人,而是一种奇妙的悲哀的生物。”

赶巧参加录用文官考试的准备工作迫在眉睫,它使我尽可能地成为枯燥无味的学习的俘虏,我也就能够自然地远离了折磨我身心的事情。但是,这也只是开头的一阵子而已。随着来自那一夜的无力感蔓延到我的生活的每个角落,我连续好几天心情郁闷,什么也不想做。我越发强烈地感到有必要证实一下自己的某种可能。不证实这一点,我仿佛就活不下去了。尽管如此,我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到天生的悖德的手段。在这个国度里,哪怕一直以稳当的形式,也没有机会使我的异常欲望得到满足。

春天来了,我外表平静的背后隐藏着疯狂的烦躁情绪。我感到季节本身对我似乎怀有敌意,似乎是一种夹杂着沙尘的暴风所显示的敌意。汽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的时候,我心中就会高声严厉斥道:“为什么不把我轧死?”

我乐于对自己课以强制性的学习和强制性的生活方式。课休的时候,我到街上走走,好几回我感到在我充血的眼睛里闪露出可疑的目光。在社会上或别人的眼里,我都是过着稳重的日子,然而我却知道自己过着自甘堕落、放荡、不知明天的生活,得了坏透的怠惰和腐蚀似的疲劳。不过,春天行将过去的一个下午,我乘上市营电车,冷不防地感到一阵凛冽的悸动袭击着我,使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原来我透过站立的乘客的缝隙,望见了对面坐席上的园子的身影。她那稚气的眉毛下方,镶嵌着一双直率而彬彬有礼的、无法形容的深沉而又柔美的眼睛。我差点要站起身来。良久,一名站立的乘客松开攥住吊环的手,向车厢出口走去。我可以从正面看见这女子的脸。她不是园子。

我的心还在翻腾。倘使把这种悸动解释成只是惊愕或亏心的悸动,这是很容易的。但是,这种解释无法推翻刹那间的感动的纯洁。我脑海里蓦地想起三月九日早晨在月台上发现园子时的那种感动。这次和那次是一模一样的,它不是别的感动。连被荡涤过似的悲伤也是相似的。

这些细微的记忆,成为难以忘怀的东西,此后接连数日,它给我带来了活生生的动摇。没有这种道理,我没有道理还爱着园子,我理应不能爱什么女子。这种反省反而成为一种激起的抵抗。尽管到昨日以前,在我来说,这种反省是忠实而顺从的唯一的东西。

这样,回忆突然在我的内部恢复了权力,这种政变,采取了明显的苦痛的形式。两年前,我已经规规矩矩地整理好了的“细微”的回忆,简直像成长后出现的私生子一般,在我眼前长成异常壮大的东西复苏了。它既不是我时常所虚构的“甜美”的样子,也不是后来我作为整理的简便办法而加以使用的事务性状态,连回忆的各个角落里都贯穿着一种明了的、痛苦的情状。如果说它是悔恨,那么它就会帮助我发现许多前人经受得住的道路。然而,这种痛苦连悔恨也不是,而是一种异常明晰的、可以说像是被强迫从窗户鸟瞰分割着街道的夏日骄阳照射般的痛苦。

一个梅雨天的阴天下午,因事顺便在平素不熟悉的麻布区街散步,有人从背后呼唤我的名字。是园子。我回头发现她,却没有像在电车上误把别的女人看作是她时那般惊愕,这种偶然邂逅是极其自然的,我感到自己仿佛预知这一切。因为我感到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这一瞬间定会到来。

她穿着带墙纸般的图案的华丽连衣裙,胸前除了镶上花边以外,别无其他饰物,看不出她已身为人妇。她手里拎着个铁水桶,看样子是从配给所回家,尾随着一个也手拎铁水桶的老大娘。她让老大娘先回家,边走边和我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