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8页)
——我们彼此以探索对方的表情望了望对方,他也知道今天不论装作一本正经还是哈哈大笑,都会显得一样的滑稽,他那暧昧的嘴角频频吐出了香烟的烟雾。他对这商店的点心之差说了两三句无聊的话。我根本没有好好听。他这样说道:
“你也有思想准备吧。第一次把人带到这种地方,要么是一辈子的朋友,要么就是一辈子的仇敌,二者必居其一啊。”
“你别吓唬人。正如你见到的,我胆子小。说什么一辈子的仇敌,我可不是个相称的角色。”
“就你这种自知之明,我也深感佩服啊。”
我故意采取强硬的态度。
“这暂且不说吧。”他挂着一副司仪的表情,“咱们得找个地方喝它两盅。不喝点酒的话,对第一次的人有点困难。”
“不,我不想喝。”——我感到自己的脸颊一阵冰凉。“我去,可决不喝酒。这点胆量,我还是有的。”
然后我们乘昏暗的市营电车,再倒昏暗的私营电车,经过陌生的车站、陌生的街道,来到了挤满寒碜的简易木板房的一角,看见紫色的、红色的电灯把女人们的脸都照得像纸糊的东西。嫖客们踏着化了霜的湿漉漉的街道,发出了像是赤脚走路的声音,无言地从我身边擦过。我没有任何欲望。只有不安在催促着我,简直像催促着要点心的孩子一样。
“哪儿都行。我说去哪儿都行嘛。”
喂,喂,阿哥。……我真想摆脱这种女人假惺惺的郁闷的声音。
“那家的妓女可危险。知道吗,那种容貌。还是这边比较安全啊。”
“管它什么容貌,无关紧要嘛。”
“既然如此,我要那个相对漂亮点的吧,日后可别埋怨哟。”
——我们一走过去,两个女人像着了迷似的站了起来。这房子很矮,一站起来脑袋几乎触及天花板。她们露出金牙和牙龈笑了。其中一个带东北口音的高个子女人把我诱骗到一间三铺席宽的小房间里。
义务观念促使我拥抱这个女人。我搂住她的肩膀刚要接吻,她就摇晃着厚实的肩膀笑了。
“不行。会全沾上口红的。要这样哟。”
她张开那满口金牙的红唇大嘴,伸出了像木棍似的有力的舌头。我也模仿着伸出了舌头。舌尖相触了……一般人可能不懂,那种无感觉的东西类似强烈的痛苦。我感到强烈的痛苦,而且是感受不到的痛苦,令我浑身麻木。我把头落在枕头上。
十分钟后,确定是不可能了。羞耻使我的膝盖发抖了。
数日里,我假定伙伴没有察觉,委身于那个痊愈的自我堕落的感情中。就像为害怕不治之症而苦恼的人,在确定病名之后,反而领略到暂时的安心感。尽管如此,我深知这种安心只不过是暂时性的。而且我心中等待着无处可逃的更大的绝望,正因为绝望才有持久性的安心。我也企盼着无处可逃的更大的打击,换句话说,企盼着无处可逃的更大的安心。
此后一个月内,我在学校里又同那个伙伴相会了好几次。彼此都不触及那件事。过了一个月,他带着一位如同与我一样亲密的好色的伙伴来造访。这小伙子平日总爱自我炫耀,大言不惭地说,他在十五分钟之内就可以把女子弄到手。谈话不久,话头就落在该落的问题上。
“我简直受不了。自己都难以控制自己了。”——好色的学生直勾勾地望着我说。“假使我的伙伴中有人阳痿的话,我真羡慕哩。岂止羡慕,还尊敬他呢。”
那伙伴看见我变了脸色,就转换了话题。
“你答应过要借一本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书给我吧,有意思吗?”
“啊,很有意思哩。普鲁斯特是个不道德的男人。他和男仆发生了关系。”
“什么,什么叫不道德的男人?”
我知道我之所以全力挣扎,是因为欲图佯装不懂,依靠这个小小的提问,获得一点线索印证我的失态是不是被别人察觉了。
“所谓不道德的男人就是不道德的男人呗。就是指男色家嘛。”
“普鲁斯特是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我感到我的声音有些震颤。倘使我怒形于色,就等于给对方找到确实的证据。我非常害怕自己能忍受这种可耻的表面上的平静。显然,那伙伴已经嗅到了。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他是有意不瞧我的脸。
夜间十一点,这个可诅咒的来客回去后,我闷居在房间里,彻夜不眠。我抽泣不已。最后,总是血腥的幻想来安慰了我。我被比什么都更接近更亲密的残忍、不讲道理的幻想击败了。
我需要安慰。虽然明知这是空洞的对话,只会留下扫兴的余味,我还是屡次出席老伙伴家的聚会。参加聚会的人,与大学的伙伴不同,都是好讲究外表的,这样我反而放心了。这里有风趣而装腔作势的小姐、有女高音歌唱家、有初出茅庐的女钢琴手、还有新婚不久的少奶奶。我们时而跳交际舞,时而喝少量的酒,时而又做些无聊的游戏或者带点性感的捉迷藏。时常玩个通宵达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