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三种(第7/10页)

伍娟悄悄走进屋里,蹑手蹑脚地拿走了父亲放在炕头的裤子。她朝炕上看了一眼,父亲佝偻着身子,已经睡熟了,他睡在沉沉的夜色底下,看上去像一个浸泡在液体中的婴儿的尸骸。她没有再多看,拿着裤子就走到了院子里。李莲花带着儿子也睡下了,院子里就她一个人。她拖着一个长长的松散的影子坐到灯下,就着昏暗的灯光把那条裤子摊在自己的膝盖上,她费力地直视着拉链坏掉的地方。那个地方像一处刚被剖开的伤口,散发着一种新鲜的酷烈,近于鲜血淋漓。她安详地看着它,它躺在她的膝上忽然逼真得像一个人形,她甚至又看到了那伤口中间长出了一缕破败却鲜艳的内裤。它们冲着她的眼睛直逼过来,竟也妖冶、茂密。她伸出一个指头摸索着那个地方,像在试探一盆水的温度,慢慢地,慢慢地,她把一只手完全放上去了,就像在那里很深很深地抚摸着什么。最后,她在那个地方缀了三粒纽扣,缀好了,又一粒一粒地扣上。那个地方合上了,她愣是把那道伤口给缝住了,然后,她又悄悄进屋里,把裤子放在父亲的炕头。

伍娟躺在自己床上辗转反侧。外间里有一只老鼠在窸窸窣窣地翻东西,墙角里还有一只虫子在呻吟,不知道那条蛇是不是也睡着了。虽然明知它不过是个死刑犯,喂了二十多天,竟感觉和喂一只家禽差不多。她并没有想什么,相反,今晚她觉得心里是空的,简直有了空旷浩渺的感觉,就是因了这空旷,她觉得自己都不能把自己聚拢起来了,她支离破碎地、一片一片地飘在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刚刚走进一种很浅很薄的睡眠,她就被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惊醒了。这种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带着一种天生的不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急速翻身坐起,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衣服还没穿好的时候,她就透过玻璃窗看到一群人影嘈杂着推开院门进来了,朝伍强一家住的那间屋子走去。她死命地把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可是连一张脸都看不清,他们全都是影影绰绰的,像鬼魅一样融化在无边的夜色里。她知道他们就在这院子里,和她只隔着一扇玻璃窗,可是她还是不由得觉得他们如此幽深、遥远、神秘。她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眼黢黑的井底,那井底喑哑无声地伸出了几只可怖的手,却怎么也碰不到她。

伍强屋里的灯霍地亮了,院子像突然飞过了一柄雪亮的匕首,接着她听到了李莲花的叫声还有小侄子的哭声,这些声音像雪花一样很快就融化在几个男人粗大的嗓门里。她的鼻子、嘴唇、眼睛都死死地贴在玻璃上,像是要把自己嵌进去,她像个冰雪的雕塑一样死死地嵌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动不了。接着,她透过那玻璃看到那群鬼魅般的人影又七手八脚地出来了,他们手里抬着什么东西,东西很沉,他们便几个人一起抬着,她在黑暗中看到十几只手纠缠在一起,捆在一起,这使得他们看起来连体成了一只巨大的章鱼,满是蛇一般的手和脚,这些手和脚在夜色中邪恶地飘摇着,无孔不入。

巨大的章鱼在门口消失了,院子里还残留着一些杂沓的脚步声,似乎那些脚步声都是壁虎的尾巴,就是从身体上掉下来了,依然能活蹦乱跳地活上一阵子。接着,又有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哭着冲向门外面,是李莲花和她儿子出去了。院子里彻底静下来了,这一静便静成了一眼千年古井,没有一点活的声息,好像一切的活物都突然葬身于刚才那场喧闹了。而她是唯一劫后余生的残留物。她费力地把鼻子、嘴唇、眼睛一样一样地从玻璃上拔了下来,每一样器官都是冰凉的,像是已经不在她的身体上了,它们像落叶一样飘零而下。这时候,她突然看到屋檐下还静静地站着一个人,是父亲。

她颤颤巍巍地走出去,站在屋檐下,默默地与父亲的影子对视着。他们谁都不说话,似乎一夜之间都失去了语言的功能。她不知道他们究竟站了多久,似乎有很多个季节从他们中间俯仰着过去了,他们就那么站着,都感到了一种从岁月深处钻出来的萧瑟感,突然之间又从他们身上剥去了几岁。终于,伍娟看到父亲动了,他磕磕绊绊地向伍强那间亮灯的屋子走去。伍娟像魂魄一样跟了过去,在父亲挑帘子进门的那一瞬间,她再一次站住了。就着屋子里的灯光,她看到站在灯影里的伍自明浑身上下就穿着一条破败的内裤,他光着脚,穿着这样一条内裤,走进了那片灯光。他来不及穿一件衣服就从睡梦中跑出来了。

原来,伍强打麻将连日输,输了还给不出钱,于是人家叫了几个人来他家把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包括电视机。李莲花带着儿子连夜哭着回娘家去了。伍娟没有进那间屋子,她一直在那里站着看着那灯光,那灯光就像装在一只杯子里的,就那么小小一杯,好像伸手就能握在手里。屋子里传出了两个男人的吵架声,然后,屋里的灯咔嗒一声灭了。帘子一挑,父亲出来了。他佝偻着背,一只手提着那条内裤,大约是松紧带早已没有了弹性,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他看见她了,却没有和她说话,跌跌撞撞地进了自己屋子,然后就无声无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