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故(第6/20页)

不错,以目前的格局来看,那群女博士是一群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在岸边观光的女人,而她是那个在水里裸泳的女人。不过,慢慢地,想脱光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一丝不挂的最终会成为正面人物,而她们的道德境界也在同步攀升,由伤风败俗上升至天人合一的光辉顶点。而那些衣冠整齐的观光客倒成了反面人物,她们虽然捂得严严实实,道德境界却每况愈下,恐怕要由卫道士堕落为窥视者,还经常未遂。

吕明月躺在逼仄的黑暗中为自己想象出来的前途笑了,还没笑完,泪却出来了。

好不容易在蚊子的呻吟中熬到了天亮,天亮之后,谋生问题浮出了水面。是啊,就是要自由也得先吃饱,囊中本就没几个钱,先找个工作吧。可是一连几天都未果,除非她拉下脸去小饭店做服务员,她一个肄业女博士去做服务员?白天找工作,晚上再回那家小旅馆。她虽然害怕回那里过夜,但不回去又能怎么办?肯定不能像乞丐一样去露宿街头,可是,在这肮脏的小旅馆里住着分明要比露宿街头更阴损,就像有处伤口发炎了,却还要努力用一层皮把它包起来。

她走在黑暗中,忽然就嘲笑起自己,原来,至今她心里想的仍然是一种体面的生活、一个体面的工作和一个体面的住处。她明明情愿被这种体面绑架,却放弃前途,来西北流浪。这简直是南辕北辙。她明白了,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不过是想在社会秩序中建立起她自己可笑的殖民制度,并插上自己一个人的旗帜。

又过了几天,吕明月找工作还是未果,她撑不住了,决定先租个房子住下,起码先从这肮脏的旅馆里逃出去。看来,吃和住的问题永远是一切问题的祖宗。这天她刚拐进一条巷子,忽然在巷子口看到一张启事——有人在找合租者。她犹豫了两秒钟,撕下了这张纸,上面写着“联系人:王先生”。电话打通之后,她在附近一栋破旧的老楼里找到了这套房子。敲门之后,有人从里面开了门,探出一张脸来。她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怎么说呢?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嘴巴长在人脸上,嘴角像匕首一样直直划过两颊,一直划到耳根下才罢休。因为嘴太大,所以很难合拢,露出了两排白森森的板牙,像一只秋天的大石榴实在难以藏住满腹的果实。王先生热情地把她请进去,让她参观房间,一边介绍房间一边介绍自己。他说,他是东北长白山人,几年前也是只身来到了德令哈。他说他叫王发财。

吕明月又是倒退三步,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王发财。

“你叫王发财?”

“是啊,怎么了?”

“确定不是你的笔名?”

“我爹给起的,打小就这名字,从来没换过。”

“可是你怎么能叫王发财?”

“我为什么不能叫王发财,难道你也叫王发财?”

“呃,不是……”

确实,她是不叫王发财,可是从心里她一直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只不过是“王发财”的一个变种,从本质上讲,她其实就是另一个王发财。无论是吕明月还是吕明亮,距离王发财都不过一步之遥,甚至连一步都要不了,他们就是远亲,他们都是从同一种土壤中长出来的植物,生命栖居于生命,骨头长出骨头,王发财长出吕明月或者吕明月长出王发财。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决定暂时寄宿在这房子里,就是因为身边这个陌生人名叫王发财。他给了她一种亲人的假设。

吕明月提出能不能先付一个月的房租,因为她实在没有多少钱。王发财看起来并不满意,他咧着大嘴说:“一个月太少了,你最少也要付三个月的。”他要赶她走,她拉开箱子,急忙往出掘宝藏,掘来掘去只掘出整整齐齐一沓证书。因为羞愧和急于炫耀,她的两只手急得乱抖,话在嘴里也像沙子一样松散,不成形:“你看你看,我可是正经人,这是我的本科毕业证,这是我的学士证书,这是我的硕士毕业证,这是我的硕士学位。”她多么想再追加一句:“这是我的博士毕业证书,这是我的博士学位。”可惜,下面是空的。尽管空口无凭,她还是不肯罢休地痛苦地补充了一句,她发现在那一瞬间她真的很痛苦,痛苦得远远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她说:“我是博士肄业,其实只剩一年我就可以毕业了。是我自己退学了。我想来德令哈是因为……觉得在这里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一摞证书摆在她手里像一摞大大小小的牌位,好像她是一座庙宇,这些牌位都是供在庙宇里的,每一个牌位都在证明她的身份,证明她是谁——她这个人群里的丢失者。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但她又觉得自己此刻好像没有理由流泪,所以一边流泪一边却觉得生涩、羞愧,好像不应该,好像是把别人的眼泪偷过来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