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故(第5/20页)
不过她并不生气,她知道短信那头的女人一定在吃酸葡萄,大约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也不会离开电脑,拍屁股走人,前往德令哈。就像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在小说前面先附上一张美人照,还是搔首弄姿抛媚眼的那种。她微笑着,回她一句:“继续写你的小说吧,我要前往德令哈啦。”
德令哈,美丽的德令哈,世外桃源的德令哈。
桑小萍没再回短信,她在手机背后消失了,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又抛下了孤零零的吕明月。吕明月望着车窗外轰隆隆碾过去的夜色,凛然一笑,好像在庆祝自己想象出来的一种伟大的胜利。继而,好像连她自己都感觉到这胜利的可笑了,她又一阵悲凉,裹了裹衣服。忽然她看到了车窗玻璃里自己的影子,这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女人裹着一件衣服呆头呆脑地坐在那里。车窗外呼啸而过的列车车灯一节一节映在了她透明的身体里,好像她是一艘漂在海面上的船,满载着异乡的璀璨灯光正不知要漂往何处。
她一阵恐慌,连忙拉上窗帘。
两天两夜之后,吕明月终于到达德令哈了。她幻想多年的德令哈,有枸杞有湖水,有牦牛有戈壁,人们在原野里快马奔跑,在戈壁滩上迎着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奔跑。在蒙古包里,男人们在姑娘们绵绵不绝的歌声中畅饮青稞酒,一碗又一碗。晚上则顶着星光露宿草原,头顶是旷广苍穹,身下是辽远大地。从现在开始,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吕明月拖着自己唯一的箱子挤进了熙熙攘攘的火车站。陌生、疲惫、焦躁的面孔汇聚在一起,看起来像条狰狞的河流。河水哗哗退去之后,只剩下她这唯一一块礁石,所有的人都有去处,只有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于是,她像块赘肉一样被滞留下来,无法消化。
她拖着箱子在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一圈一圈地徘徊,因为行动可疑,一个保安已经开始注意她了。而她此刻正困惑的却是今晚怎么睡觉。她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硬座来这里,与苦行僧磕着长头一步一步到圣地有什么区别?图的就是自在。而自在已经无边无际地展现在她眼前了。
她看着广场上的长椅,打定主意就在这里过夜了。正是六月,睡在露天倒是不算冷。她把包当枕头,刚躺上去便被那个盯着她的保安叫了起来:“这里不能过夜,快点离开。”吕明月拖着箱子被赶出广场,在街上走了半天,走到了一座陌生的桥头。她看到两个真正的流浪汉正睡在桥下,卷着破烂的铺盖,隔着几米远都能闻到他们散发的酸臭味。她站在那里,浑身一怔,好像站在电影的幕布下面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血腥镜头。这就是她想象中的波希米亚式的自由?她打了个寒战。
她拖着箱子狂奔过桥,不敢再停留一分钟。半个小时以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家便宜的旅馆。看来还是有钱好啊,有了钱才能到处做人。
毫无悬念的是,一晚上有蟑螂、蚊子甚至一只老鼠陪伴。这就是自由的代价?躺在黑暗中,她开始思念那间博士生宿舍。如果不是那些忌妒无穷无尽的期待和恐惧终日纠缠着她,那间斗室倒还能算得上一只遮风避雨的花盆,她要是想像株植物一样在里面多赖几年,也没有人会把她连根拔掉。可是,在那儿她还没有待够吗?待在那里也不过是受刑罢了。无论等待什么,只要在等待,便是牢笼,便会被剥夺自由。尤其是当你心里还侥幸残留着一线希望的时候,那简直是一种酷刑。她周围的那些女博士,她不能不在深夜再次想起她们,过不了两年,她们会纷纷走进高校或者某科研机构,打着女学者的幌子嫁个体面男人,丝毫不觉得这只不过是积蓄了三十年的对生活的阴谋终于得逞了。她们是能看到将来时态的一群女人,将来会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指挥着脚下的那些后来者。
而她呢?她没有将来时,她把它们连根切掉了,她只有当下,只有现在时。她起身拍死一只蚊子,就着那点鲜艳的蚊子血她忽然问了自己一句:她究竟在做什么?这一问,她忽然又打了个寒战,觉得黑暗中有一群女人正围剿她、嘲笑她。她究竟在做什么?她是不是把懦弱当任性,把任性当骄傲,把骄傲当自由,把自由当荣誉,把荣誉当宗教?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混乱复杂的数学公式里,无法换算,也无法得出结果。
这个夜晚漫长荒芜,却并不寂寞,那群女博士通宵陪伴着她,寸步不离。黑暗中,她与她们的目光赤裸裸地相对,像一种古老的深入骨髓的格斗。不,她不能输掉,她一定要让她们知道,身在牢笼中的人和过着波希米亚式生活的人是多么不同,她一定要让她们都羡慕她。想到这里,她那两只大鼻孔里喷着热气,她俨然觉得自己是卡门的魂魄附身,她恨不得披上毯子,鬓角戴一朵金色合欢花,捧着占卜命运的水晶球,咯咯笑着斜睨这个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