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锦豹子(第9/12页)
那段时间里,可以想象,孙旭庭家里的经济状况十分紧张,刚开始的几个月里,尽管他每天骑着自行车东奔西跑,但一单也没有签成,所有的广告公司都有固定客户,而本地的出版社也都不十分景气。直到三个月之后,他终于在郊区某个低矮的库房里签下第一单,三千套全彩印刷,还带覆膜,按照单位的提成制度,这一单能为他带来大概六百元左右的收益。签约成功后,他把合同展平,仔细放进印着“天下第一关纪念”的公文包里,反复检查确认没有折角后,骑着车往单位走,郑重地向领导递上合同。下班时,他又找到从前的几位工友,在一起喝了顿酒,直至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家里,而那天也是他第一次发现,我的表弟孙旭东那么晚还没有睡觉,正在台灯下面写写画画。他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他问我表弟说,孙旭东,你干啥呢。表弟说,我在做题。他又问,什么题。表弟说,老师留的作业。他一把抢过来表弟的作业本,借着台灯的微弱光芒,醉眼朦胧地检查半天,然后质问道,这个SAS你写错了吧,应该是SOS。表弟说,SOS是救命的意思,这个SAS的意思是,两边和夹角对应相等的两个三角形全等。几个月之后,我再见到孙旭庭时,他很得意地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SAS。我说,知道啊,萨斯么,非典型肺炎,可他妈邪乎了,喘气儿就能传染。他说,不对不对,这个你表弟都知道,还给我讲过,具体是啥我记不全,但好像是什么什么两个三角形全等。
那场葬礼结束后,孙旭东仿佛换过一身新血,将亲手组建的犯罪团伙拆散,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生活之中去。虽然他十分刻苦,但无奈基础较差,导致在中考时发挥不佳,没能考取重点高中,孙旭庭坚持不让他去读技校,转而去普高继续念书,准备三年之后再战高考。孙旭庭说,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有知识,有知识才能武装自己,趁我现在能供得起,能多读一天是一天。
孙旭庭确实可以供得起,他的境况正在一点点变好,虽然尚未迈入小康阶段,但个人的印刷业务却日益繁盛,作为销售人员,其业绩可圈可点,每月提成相当于从前工资的两倍。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孙旭庭为印刷厂接来的项目,并不是印刷书籍,而是印皮子。所谓皮子,就是盗版光盘的封面,一个半小时的超长VCD,用化浆的废纸壳去印封面,红男绿女,饱和度极高,再覆膜后裁开,成本很低,很快就能印出来,而且也有一定的发行数量,那几年印刷厂没像其他工厂那样有大批员工下岗,可以说孙旭庭对此亦有一定贡献。我在表弟家里发现了上百张皮子的样品,有《龙在天涯》《监狱风云》,也有《肉蒲团》《不扣钮的女孩》,我翻来覆去仔细检查,拆开又再合上。孙旭东跟我说,哥,别翻腾了,没用,我早都检查过了,全是皮子,里面一张碟也没有。
孙旭庭刚开始在印刷厂做销售时,打不开局面,走投无路,恰好碰见从前搞录像带出租的老板,孙旭庭作为多年之前的亲密客户,熟络地攀谈起来,当时老板已经不做录像带了,改作VCD光盘租赁,经他牵线,孙旭庭跟在郊区灌录盗版VCD的作坊取得联系,并签订合同,持续为其提供封面印刷,后来VCD日渐式微,他们又开始印DVD的皮子,长条形,大开本,高档塑封,全是外国字儿,片子很深刻,据说大部分都是讲人性的电影。孙旭庭带回家看过一部,他本以为是交谊舞的教学电影,想照着练习一下,强身健体,没想到是个黑白片,开场是一群牛从棚里涌出来,接下来的好几分钟也是这群牛,同一个镜头,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看着看着很快便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电影还没有结束。
孙旭庭知道贩卖盗版光盘大概是非法的,但不知道给这些光盘印皮子也不行。所以当郝厂长找他去谈话时,他也很困惑。那是他第二次跟郝厂长近距离接触,上一次是鲍德海牌印刷机启动时,他们亲密握手并拍照留影。这一次,郝厂长招呼他坐在沙发上,先是给他沏了一杯茶,闷上盖子,然后坐回到老板椅上,跷起腿来,露出一截长着老年斑的脚踝,语气有些沉重地对他说,我记得你,孙旭庭,你是我们厂子的功臣。孙旭庭说,谢谢厂长,记性眼儿真好。郝厂长接着说,这次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上边派人查下来了,目前给我两个选择的,认罚或者认关,就是要么关掉厂子,要么交人罚钱,该怎么选,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孙旭庭举起茶杯,揭开杯盖,嘘声啜饮一小口,舌头却被烫到,他缩回身子,又把茶杯放回去,不解地说,厂长,我犯法了吗。郝厂长皱着眉头说,这么说吧,我认为是没有犯法,不然我也不能同意让你们开印,但具体涉不涉及法律,我说了也不算。孙旭庭说,不好意思,得让厂里挨罚了。郝厂长说,不怪你,都有责任。孙旭庭说,厂长,水有点烫,等晾凉点儿,我喝完这杯就去自首,茶叶不能浪费。郝厂长说,不用自首,人已经过来了,你跟他们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