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怪脚刀(第2/9页)

等一歇!

随后从窗口扔出那串钥匙,一头扎着买菜的红色尼龙袋,像一顶小小的降落伞。但是钥匙多重啊,伞还没撑开,啪的一声,就摔进了老头眼门底的草堆里。他们捡起钥匙,扯掉尼龙袋,拍拍上面的泥灰,就先去活动室开门了。

这时六楼又传来一个高音喇叭——

哎,先烧壶开水再上岗!

可是老头们哪里有心思烧开水,每天准时在麻将桌前就位,是比从前准时进车间还要紧的一桩事情。要知道,活动室门口还杵着几位早到的同志,搓着手迫切等候上岗呢!

我家就住在怪脚刀家后面一栋楼。没工作的我每日睡懒觉,最烦听到几个老头子喊楼。不喊的时候,他们又要和楼下扫垃圾的,出去上班的人聊天,喉咙扯得老老响,盖上被子也没用。我气愤地想,难道人的喉咙是年纪越大越洪亮吗,于是从被子里掀出一条缝,大叫——

老王,叫他们别吵好不啦!人家上夜班的都不要睡了啊!说得好像我自己也上夜班一样。

老王说,呦呦呦,没良心,老早同学来喊你上学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嫌吵。

小时候读书,每天早晨要和几个住在附近的同学一道走,我总是动作最慢的那一个。七点不到,几部脚踏车陆续汇聚到我家楼下,进入漫长的练声环节。有一个嘴巴利索——

王占黑!你快点!

另一个拖长着喉咙喊——

王——占——黑——你——快——点——好——吗。

越喊我越急,嘴巴里饭还没嚼完,衣服没穿,书包也没理。每个人轮流喊过了,他们又一起喊,像一个合唱团的几个声部,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有时我实在是太慢了,要做值日生的和要抄作业的等不及,撑脚一踢,就先走了。

后来学校周围抓抄作业抓得凶,我说,要抄来我家抄。他们就把车停在楼下,趴在吃饭桌上抄作业,我在旁边吃饭,这下大家都来得及了。至于要做值日生的,自觉分开行动,这礼拜不带他了。

但是不用抄作业的时候,我家前前后后几栋楼还是得和我一起承受这催命的叫喊。

王——占——黑!

王——占——黑——!

快——一——点——!

这么想想,老头们这几声叫唤确实不算什么,那串噼噼啪啪的电光炮,甚至比不上无数次被按在枕头下面的一只闹钟。

而且老王说,老人说话大声是很正常的,他们耳朵不好,自己听不清,就以为别人也听不清。说什么都用喊的。

现在老王说话也越来越大声了。大清早,他站在阳台上朝对面六楼喊:

怪脚刀,你家两只狗又打起来啦!

于是半个小区都知道有两只狗打起来了。

◇◇◇三◇◇◇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区住到现在,有小孩的,小孩都走了,有钱的,看准房价搬迁了。剩下都是些老的,穷的,也有像赵光明这样新加入的外地人。一眼望过去,路上没几副年轻时髦的面孔,若要纠缠起来,却发现没一个好对付的。

小区中间有个老人院,岁数大的,没人管的,都放在里面。老年活动室就造在它对面,一栋两层的平房。二楼是老年图书室,除了四面八方捐来的旧书旧报,还配了几台电视机和电脑。时常有些老人揣着副老花眼镜过来读书,练字,通关,上网,看戏曲频道,也有纯粹过来吹空调的和睡觉的。有时看戏的声音太大,吵了闭目养神的,有时通关的长久霸占电脑,惹恼了排着队等上网的,彼此就要吵起来。一个个看上去颤颤巍巍,喉咙却都响得不得了。小区就找了个从前教书的老太太,有威信,有耐心,专门负责维护和平,也顺带早晚开关。

楼下最早是腾给医院体检用的。一到免费量血压的那几天,看到活动室外面停着辆带十字的白面包车,小区里那些上了岁数的就从四面八方奔涌过去,撸起袖子管,捉住一个穿白大褂的,就朝他伸出一只肌肉松弛的手臂,乍一看还以为是来无偿献血的。后来街道配备了社区卫生院,老人们有了量血压的去处,医院也不用再来。小区就搬来桌椅沙发,端整好棋牌,门外立起一个手写的招牌叫做“老年健康生活区”,预备把一楼开发成休闲活动室。

棋牌棋牌,等到真的开发出来才知道,实际上是个偏义词,功能全都偏到牌上去了,哪有棋什么事。而且玩得动棋牌的人,基本上都不可能来自对面养老院,楼下迅速被小区各路中老年闲杂男性(及女性)霸占,渐渐的还请来了国粹麻将,环境愈发恶劣。

走进“老年健康生活区”一看,乡下烧秸秆一样,乌烟瘴气。昏黄的日光灯管底下,各色香烟——麻将系老头老太如同天庭里的神仙,在烟雾缭绕中游来游去,若隐若现,只有那几个明晃晃的秃脑袋,一座座小山峰似的扎进你眼里。沙发上卧着的,墙角靠着的,围着八仙桌观战的,扒开这些人,你才能看到长凳上坐着的,正在进行殊死搏斗的人——怪脚刀就在其中。两条细眉毛往中间涌去,三角眼眯成线眼,就知道他又在动脑筋了。一局结束,他刚要俯身去够桌角的热水瓶,又忙着搭下一局,只能回过身来摸牌,木塞子就被倒扣在桌上。热水壶冒着浓浓的水汽,和烟雾一起蒸熟了墙上的挂钟,脸上的老花眼镜,和一整排朝南的玻璃窗户。地上看不清,但踩过去软软的,就知道全是香烟屁股。几个老头坐在活动室外面,有徐爷爷,也有从对面养老院散步过来的。有人在里头待久了,出来吹吹风,也给老头们各发一根。徐爷爷就把它们夹在大耳朵上,过一会再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