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四十九章 番外篇(第9/22页)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父皇。我忽然想,倘若她真的嫁给了我的父皇,生下了我,那也是很好的。我点点头,姨娘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珍惜那些火器的。

绿萼姑姑又问,可要奴婢去请陛下过来么?

姨母说,不必。

后来绿萼姑姑哄我去睡觉,清晨醒来,但闻丧钟激越。声声钟鸣中,过去的一点一滴在胸中激荡成海。

太平七年秋,皇帝要将十六岁的真阳姐姐送去回鹘和亲,嫁给回鹘的录晟可汗。母亲在听雪楼哭得死去活来。

我鼓起勇气对母亲说,母亲不要伤心了,让我去吧,我不怕嫁去回鹘。

母亲忘了哭泣,呆呆地说,可是你只有十四岁。

正月我就及笄了,也不过差几个月而已。我去,于国于家,都是最好的。母亲还要再说,我止住她,我和真阳姐姐争东西的时候,母亲总是说要尊重姐姐。这一回就让一让我吧。母亲顿时没了主意,又开始大哭。我当即命人准备纸笔,写了一封请求和亲的表奏。第二日,皇帝准奏。

我忽然记起许久以前,姨母曾在这里给母亲讲过唐朝太和公主的故事,她说,将士的故事便是和亲公主的故事,公主为免除边境战事委身戎虏,将士为搭救公主奋不顾身。于国家来说,本来便是密不可分的。也不知我大昭会不会有搭救我回朝的大将石雄?

其实又何必在意?就算葬身大漠,魂也会飘回故土,回到她的身边。

太平八年春,我出京了。带上了她留给我的六件火器:双管铳、子母微炮、飞箭、五雷神炮、水雷,还有曾经安平公主最爱的小银铳。

海阔天空,任我遨游。

不管我在哪里,我都是她的女儿,永远都是。

我就要死了。昏昏沉沉中,总是听见门外有哭声。已经三天了,他们还是不肯离去。

他们——我的幼子,我的女儿,我的兄弟子侄,我这不长不短的一生中得到或失去的所有人——都在等待我死去的那一刻。不错,我总要拿出个主意出来,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前。

这不是我第一次面临死亡。最近一次是在太平元年旦日的深夜,有人潜入中宫寝殿企图杀死我夫妇二人。黑暗中,剑光似曾相识。我不及叫醒,只翻身护住他,右手扬起,三指被削落在地。那刺客剑势回撩,我的胁下被划开一个又深又长的伤口。我顺势以断指的右掌将他推开,那刺客跳了开去,忽然左腕间弹子齐发,他不及躲避便中弹昏迷。锦被被鲜血浸透,温温凉凉,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我的血。我正要扬声叫喊,忽听那刺客极痛快地冷哼一声。在极度的恐惧和静默中,我辨认出了那个声音。她越窗而出,不忘回身将窗户掩上。

眼前一亮,是姜敏珍提着宫灯进了寝殿。自昏至明,不过须臾之间。若不是看见他周身是血,我几乎以为那只是一个噩梦。我忍痛不及说话,姜敏珍已一迭声吩咐去遇乔宫请端穆贵妃过来。

又到将死之时,那些日子守候在病榻前的情景愈加清晰起来。在生死边缘,亦无忧无惧。反观今日,不如当初。年轻时也曾看淡生死,老了反而惧怕。怕见亡者,更怕见生者。

每次醒来,哭声从未止歇。我的幼子高朎入寝殿侍药,向来红着眼一言不发。我的女儿定安公主则常常柔声劝慰。都说女儿贴心,她的话却字字锥心。待她告退,我吩咐殿中侍从以后不许放她进殿。

不多时启卉进来侍疾,才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泫然欲泣。我问她,他们的意思都很清楚了,你呢?启卉一呆,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扁起嘴,埋下头,又哭了起来。这也是这些日子的常态了。我挥手令她退下。

殿中复又静了下来,举目四望,再无一个可与之携手相商的人,只有无穷无尽的劝说与逼迫。将死的为在生的两难,在生的却只想要将死的一个决定。谁说事死如生?不过是演示给生者的把戏而已。

黄昏时,我的长子髙朠来了。他扶我坐起来,问,母后今日可好些了么?

我苦笑,老样子。皇帝有些日子没来了,近来在忙些什么?

髙朠说,汴城尹出缺,百官荐了人上来,朕正在挑选。

挑中了谁?

母后看黄智如何?

我笑笑,那是出了名的酷吏。

髙朠也笑,母后谬矣,那只是强项令,并非酷吏。

我无话可说,只得佯装咳嗽。

当夜,我又梦见了文皇后,我年少时的玉机妹妹。倘若她在,又会如何行事?她会怎样对待她的兄弟子侄?她会像我一样陷入两难的境地么?

据说事情是因我而起的。我姓朱,名晓晓,生于明道三年。我的母亲是顺阳大长公主,先帝的亲妹妹。我十六岁时,嫁入刘家为妇。自小祖母和母亲便教导我,女子无才便是德,嫁一个好夫君,安安稳稳一辈子,比什么都好。千万不要学我的姑母,一生心力交瘁,终至郁郁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