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四十九章 番外篇(第8/22页)

母亲板起了面孔,女儿家不要问这些。你若再问,便不要去内书堂听讲了。

我再没有问过。我隐隐感觉到,这个话题对母亲来说是一种禁忌。既是禁忌,答案不是一目了然么?

从景祐元年到太平元年,四处都不太平。战事不息,天下易主。我的侄儿高朏将皇位禅让给我的皇兄高旸,作为回报,高旸立他为皇太子。高旸虽然也是我的皇兄,却只是堂兄。他不会在我受委屈时温言安慰,更不会牵起我冰凉的手,提一盏孤灯照亮玫瑰,亦照亮荒凉的前路。我温柔宽厚的皇兄,不知怎的便消失无踪了。眼前这一位,自有他的亲弟妹。

好在姨母又回宫来了,嬷嬷们都很高兴,说姨母回来了,听雪楼便再也不会受委屈了。

半睡半醒之间,我听见母亲的声音冷得像刀子。你这个人,既无情又可怕,无论在哪一朝,你永远都赢。

我连忙跳起身,衣裳也来不及披,鞋子也来不及穿,赤脚奔下了听雪楼。姨母已转身走出几步,我连忙赶上,伸臂环住她的腰身,一面哭着求她不要走。她几乎是将我推开的。她看也不看我,疾步离开了济宁宫。我转身又怨母亲,母亲皱一皱眉,冷冷地说,你这样喜欢她,去做她的女儿好了。

太平元年的旦日深夜,刚刚登基五十日的新帝遇刺了,昏迷数日方才苏醒。姨母身为贵妃,在新帝昏迷之时,一力主张皇太子高朏退位,立皇长子髙朠为皇太子,并怀揣立太子的遗诏日夜守护在病榻边,因此赢得了新帝的信任与重臣的拥戴。整个太平元年,新帝因体弱不能劳累。启皇后的右手被削去三根手指,连笔也拿不住。于是由姨母辅佐新帝理政。

我常常去昭阳殿陪伴她,等候她。她偶尔得闲,也教我读书作画。到了太平二年,我画的美人也颇具美貌与意态了。有一回母亲抱怨我不着家门,我半是得意半是报复地说道,你让我做她的女儿,我便去做她的女儿。说罢抬脚又去了昭阳殿。

夜深了,姨母还没有回宫。银杏姑姑服侍我梳洗了,坐在榻边看我入睡。迷迷糊糊之中,我听见姨母的叹息,这孩子总也不肯回听雪楼,只怕姐姐要怨我一世了。

银杏姑姑轻声说,公主把娘娘当做亲娘。姨母轻轻拍着我的背,一言不发。银杏姑姑又说,药已经好了,娘娘真的要用么?

姨母说,拿来吧。

银杏姑姑说,方院判说经这两年调养,娘娘的身子已比从前好了许多,若想生下来,也不是不可以。方院判定会竭尽所能,护娘娘周全的。

姨母又说,把药拿来。

银杏姑姑说,娘娘,陛下盼着这个孩子许久了。

姨母冷笑,这是孽子,留着作甚!

银杏姑姑牙关一颤,不再言语。忽听绿萼姑姑进来说,娘娘,北宫娘娘崩了。

北宫娘娘便是庐陵王高朏的生母,贞德皇后李芸。姨母听了,殊无悲意,只淡淡应了声好,又问,庐陵王怎样了?

绿萼姑姑说,简公公在照料着。

姨母说,自咸平十三年至今,小简在宫里也服侍了十五年。他本可以去服侍当时的太后曹氏,却偏偏选了北宫娘娘。也算难得的忠心了。让他把孩子抱过来吧。

绿萼姑姑应了。姨母叹了一声,亲自将我抱回了寝殿。早晨起来,我立时将昨夜的话便忘了大半。午后放学,照旧去昭阳殿用午膳,却见两岁半的高朏已坐在绿萼姑姑的膝上玩耍了。小简侍立在旁。

银杏姑姑说姨母病了,皇帝来探病,让我不要随便乱闯。我乖乖坐在她身边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皇帝从寝殿中走了出来。他远远望了一眼高朏,随口吩咐道,你们要好生照料庐陵王,不要令贵妃忧心。众人起身应了。

姨母这一病,就再也没起来。我常常在她的病榻前陪她说话,念书给她听。我哭着求她喝药,她从来不肯。只在皇帝与皇后来看望她时,偶尔喝一碗。太平三年的秋天,庐陵王高朏出宫开府,小简、小钱和银杏都跟去王府服侍了。偌大的昭阳殿,只剩了绿萼姑姑一人。我整日整夜守在病榻前,也不去上学,也不回听雪楼。

她问我,怎么不回去?

我抱着她哭道,母亲早就不要我了,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绿萼姑姑也哭了,奴婢也在这里陪着娘娘。

她拉着绿萼姑姑的手说,这一生错得太尽,到头来还有你们陪着,上天待我不薄。又摸一摸我的额发,我在宫外藏了许多火器,都留给你。

我问,姨娘怎么会有火器?

她微微一笑,太宗皇帝赏赐的。不是说你抓周的时候抓的都是铅弹子么?旁的留给你,你也不喜欢。还是火器好。你可以带着它们去西北、河北、江南、岭南。海阔天空,任你遨游。这样的人生方才有趣,就像你华阳姐姐一样。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