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五章(第7/8页)

她们一来,便会出现一些叫人纳闷的场面。

“你怎么啦,安娜·亚基莫夫娜,身体不舒服吗?为什么不吃东西啊?”我父亲问。

这个弯腰曲背的老婆子,脸色憔悴,满面皱纹,是克列缅丘格地方一位官吏的寡妇,身上老是有一股刺鼻的膏药味。她垂下眼皮,装得毕恭毕敬,回答道:

“请原谅,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老爷,说真的,我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我是老派人,哎,哎,眼下是圣母升天节的斋期呢。”

“啊,多么没趣儿!你总是惦记着教规!老妈妈,祸从口出,不是祸从口入;吃什么,这都一样;只有从嘴里出来的东西才应该多加小心……免得说长道短,议论别人。这种日子你其实最好在自己家里吃饭,要不,如果来一个土耳其人,我还得为他煮羊肉饭不成。我这儿不是饭馆,不能点菜。”

老婆子本想要求另外给她点麦饼和粗粉,吓得不敢吱声,赶紧拿起克瓦斯和凉拌菜,装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奇怪的是,一旦她或她们中间哪一位在斋期吃了荤食,我的父亲(他是从来不守斋的)马上一边伤心地摇头,一边说道:

“安娜·亚基莫夫娜,一生到了这最后几年,还违背祖宗的规矩,真不值得。我有罪,吃了荤食,这是因为我多病;唉,可你呢,这么多年,感谢上帝,你一生都遵守斋期,到了现在突然……这让他们看了多不好啊。”

他指指仆役们。可怜的老婆子只得重又喝克瓦斯,吃凉拌菜了。

这些场面使我很生气,有一次我竟插了嘴,指出他的意见互相矛盾。于是父亲欠起身子,抓住丝绒小帽的穗子,把它脱下,托在空中,感谢我提醒了他,请我原谅他的健忘,然后对老婆子说道:

“可怕的时代!既然儿子能教训老子,你在斋期吃荤食又有什么奇怪!我们今后会变得怎样?简直叫人不敢想象!幸好我和你都见不到了。”

饭后父亲要睡一两个小时。仆人马上走散了,有的去酒店,有的上饭馆。七点钟开始喝茶,有时也来一两个客人,主要是参政官;这是我们休息的时候。参政官往往带来各种消息,讲得兴高采烈。父亲一边听,一边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哥哥认为他要捧腹大笑的时候,他却一本正经;明明是惊心动魄的新闻,他却仿佛没有听见,反问是怎么回事。

参政官与弟弟意见相反,或者不很一致的时候,他的遭遇更坏,不过这是很罕见的;有时我父亲情绪特别低落,他便懒得与他争吵了。在这种悲喜剧场面中,最有趣的是参政官那种自然流露的气愤情绪和我父亲那种强装的、人为的冷漠外表。

“得啦,你今天病了。”参政官不耐烦地说,拿起帽子便往外走。

有一次他气得竟不知开门,却拼命推它,用脚踢它,口中嘟哝:“该死的门,怎么这样!”

我父亲心平气和走过去,朝相反的方向开了门,故意用相当安详的口气说道:

“门并不该死,它是朝那边开的,您却要它向这边开,生它的气。”

这里应说明一下,参政官比我父亲大两岁,对我父亲称“你”,而我父亲因是弟弟,对参政宫总是称“您”。

参政官走后,父亲回卧室了。每天他都要查问一下,大门关上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还要表示一点怀疑,又从未亲自去检查过。在卧室中他还有一大串事要办:洗脸,热水罨敷,服药;床边的小桌上,听差已给他准备好各种各样的东西:药瓶,小夜灯,小盒子。老人通常要读一小时书,读的是布里埃内43的作品, 《圣赫勒拿岛回忆录》44,以及其他各种笔记。在阅读中,夜幕降落了。

1834年我离开家中时他是这样,1840年我回家时他也是这样,直到1846年他逝世为止,他的一生就是这样。

我三十岁从流放回来以后才明白,在许多事上父亲是正确的,不幸的是他把人看得太透彻了,以致鄙视所有的人。哪怕是真理,到了他口中也会遭到冷嘲热讽,使一颗年轻的心忍受不了,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他长期生活在堕落的人们中间,头脑已淡漠寡情,因而时刻提防大家,可是冷却的心并不要求和解,这使他与世上一切人处于敌对状态。

1839年,特别是1842年后,我发现他身体衰弱了,确实病了;这时参政官已经作古,他的周围变得更空虚了,连听差也换了,但他本人依然如故,只有体力大不如前,他的嘲讽依旧,记忆力依旧,也照旧用各种小事折磨人;不变的佐年贝格仍在旧宅流浪,供他使唤。

直到那时,我才看清了他生活中的一切不幸。我怀着悲痛的心情,望着这个被遗弃的生命孤单寂寞地度过凄恻的暮年,在荒凉贫瘠、毫无生气的沙漠中逐渐倒下;他自己一手制造了这个环境,现在要改变已无能为力。他了解这一点,看到末日正在临近,便克制了软弱和衰老,倔强而固执地支撑着自己。我有时非常同情老头儿,但又无可奈何——他是不可亲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