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诺夫(第20/31页)

列别捷夫:我了解,我了解……(匆忙地看看自己的表)我了解。(吻伊凡诺夫)再见吧。我得去参加一个学校的献礼会。(走到门口,停住)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昨天,她跟我谈到那些闲言闲语。(大笑)她说出了一句箴言:“父亲,”她说,“萤火虫在夜间放出光亮,只是为了叫夜鸟们把它看得更清楚,吃得更方便罢了。而好人的存在呢,也只是为了给流言和诽谤供给资料而已。”这你觉得怎么样?一个天才啊!一个乔治·桑!

伊凡诺夫:巴沙!(拦住他)你说我这是什么缘故啊?

列别捷夫:这话我自己还想问问你呢。可是,跟你说实话,我并不愿意问。我不知道,亲爱的朋友!一方面,我觉得你被各种各样的不幸给压扁了;另一方面呢,我知道你又不是那种人,那种会叫……你不是能叫困难给制服了的一个人。这里边有点什么别的原因,尼古拉沙。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不知道。

伊凡诺夫: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那要不就是……咳,不对!

停顿。

你明白,我想说的是这个:我从前有一个雇工,名叫谢苗——你记得他的。在打谷子的时候,有一天,他想叫女孩子们看看他有多么强壮,就扛起了两口袋黑麦,结果把自己压出疝气病来了。过了不久他就死了。在我看来,我也把我自己压坏了。中学、大学,接着是经营我的地产,作计划,办学校……我的信仰跟别人不同,我的结婚也跟别人不同。从前我是狂热的,我敢冒险,我的钱顺手往外抛,这你都是知道的。我比整个这一带的任何一个人,幸福尝得都多,痛苦也尝得都多。这一切,对于我都像那种麦子口袋呀,巴沙……我也扛起了一副重担,把我的背给压断了。二十岁的时候,我们是英雄——我们什么事情都敢做,我们什么事情都能做;等到三十岁,我们就已经精疲力竭,毫无用处了。为什么那么容易衰败,你可怎么解释它呀,告诉告诉我?但是,也许不是这种原因,虽然……不是的,不是的!……你走吧,巴沙,上帝保佑你;我的话太使你厌烦了。

列别捷夫:(急切地)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老朋友?这是你的环境毁了你呀。

伊凡诺夫:咳,这话无聊,巴沙,也陈腐了。快去吧!

列别捷夫:是的,这话当然无聊。我自己现在也明白这是无聊的了。我走啦!我走啦!(下)

伊凡诺夫:(一个人)我是一个卑鄙的、没有价值的坏人。只有像巴沙那么卑鄙、意气消沉的人,才能喜欢我、尊敬我。我有多么瞧不起我自己呀,我的上帝!我有多么恨我自己的声音,恨我的脚步,恨我这两只手,恨我这身衣裳,恨我的思想啊!难道这不荒谬吗?难道这不可耻吗?——不到一年以前,我还是强壮的、健康的,我还是精力充沛的,我还是不知疲倦和满怀热情的,我还是用同样这双手在工作,我的话还能说得连无知无识的人们都感动得掉泪,我还能见到悲惨的现象就哭,看见不公平的现象就激起愤怒,我还能懂得灵感的意义。当我从日落到天明,坐在自己的写字桌前,或者用幻梦来陶醉自己灵魂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宁静长夜的魅力和诗意。那时候,我有信念,我能像注视着我母亲的眼睛一般地注视着未来……但是,现在呢,啊,我的上帝呀!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已经没有信念了,我无所事事地消磨着日日和夜夜。我的脑子,我的手,我的脚,都不听我使唤。我的产业正在倾荡着,森林正被斧子砍伐着。(哭)我的土地,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似的望着我。我没有什么可希望的,我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我的灵魂,一想到明天就害怕得发抖……再看一看我对待萨拉的情形吧!我发过誓,说要永远爱她,我答应过她,说要给她幸福,我在她的眼前,展开过一个连她自己在梦中都没有想象过的未来。她相信了我。五年的工夫啊,我眼看着她被她的牺牲重重地压得憔悴下去,眼看着她和良心挣扎得疲惫不堪。然而,上帝是在头顶上的,她的眼睛里从来没有闪过一次怀疑的神色,嘴里没有吐过一个字的怨言!然而,我现在却不再爱她了……怎么会这样呢?什么原因呢?为了什么事呢?这我都不了解。现在,她正在病着,她的岁月有限了。而我呢,就像一个最下贱的小偷一样,躲着她那苍白的脸,躲着她那凹陷的胸部,躲着她那双恳求着的眼睛。可耻啊,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