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天使们(第9/12页)

在爸爸去世前的一年左右,我和他围绕着一个建筑群做例行散步,歌曲从四面八方传来。人们越是悲伤,扬声器就越是为他们演奏。它们请被占领国家忘记掉苦难的历史,投入到生活的欢乐之中。爸爸停下来,他抬头看着那传来噪音的设备,我觉得他有要紧的话想对我说。他做出了巨大的努力用来集中注意力,用来表达他的思想,然后他缓缓地、吃力地说:“音乐的愚蠢。”

他这么说是想表达什么呢?他要侮辱他终生热爱的音乐吗?不,我认为他想对我说的是,存在着一种音乐的原始状态,一种早于它的历史的状态,早于它的第一次追问、第一次思考、第一次有动机有主题的组合的状态。音乐的这一初始状态(即没有思想的音乐),反映着与人类共生的愚蠢。为了将音乐从这原始的愚蠢中提升起来,人们在精神和心灵上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画出了跨越几个世纪欧洲历史的一道壮丽的曲线,它在运行到最高点的时候熄落下来,宛如一道焰火。

音乐的历史终有完结,而吉他的痴傻却是永恒的。今天,音乐回到了它的原始状态。现在它所处的是最后一次追问、最后一次思考之后的状态,是历史终结之后的状态。

一九七二年,当捷克流行音乐歌手卡莱尔·克劳斯去国外以后,胡萨克害怕了。他马上(一九七二年八月)就往法兰克福给他写了一封私信,下面我完整引用其中的一段:“亲爱的卡莱尔,我们不怨您。回来吧,我求您,我们会满足您的所有愿望。我们会帮助您,您会帮助我们……”

就稍稍反思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吧:胡萨克连眼睛都没眨就放走了医生、学者、天文学家、运动员、导演、摄影师、工人、工程师、建筑师、历史学家、记者、作家、画家,任他们移居国外,但是他不能接受卡莱尔·克劳斯离开这个国家,因为卡莱尔·克劳斯代表着没有记忆的音乐,在这一音乐中永远地埋葬了贝多芬和埃林顿的尸骨,帕莱斯特里纳和勋伯格的骨灰。

遗忘的总统和音乐的痴傻儿恰好结成一对。他们为同一部作品工作着。“我们会帮助您,您会帮助我们。”他们彼此不能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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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的时候,置身于以音乐智慧为主导的高塔之中,听到外面传来没有灵魂的嘶喊那单调的节奏,想象着伴着这样的节奏四海之内皆兄弟似的情形,确让我们产生怀恋之情。时刻不离贝多芬是危险的,所有拥有特权的位置也是同样危险的。

过去,塔米娜一直有些羞于向别人承认她和丈夫在一起很幸福。她担心这样做就给别人一个讨厌她的口实。

今天,她在两种情感之间摇摆:爱情是一种特权,而所有的特权都是不应得到的,应该为之付出代价。因此,她是因为受到惩罚才来到儿童岛的。

但是,这一情感马上就让位给了另一个:爱情的特权不仅是个天堂,也是个地狱。爱情中的生活是在不断的紧张、恐惧和没有间歇中发生的。她现在置身于儿童之间,正是为了获得安宁和坦然的奖赏。

一直到目前为止,她的情欲总是被爱情占据的(我说“占据”是因为性不是爱,它只是爱情据为己有的一块领土),它具有某种戏剧化的、负责任的、严重的性质。这里,在孩子们中间,在了无意义的国度,性活动最终又恢复到它的原始状态,再次变成一个产生身体快感的小玩意儿。

或者,我换一种方法来表达:从与爱的魔鬼般关系中解放出来的性欲,变成了天使般单纯的一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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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孩子们对塔米娜的第一次强奸还具有这种出乎意料的意义的话,那么,同样情形的不断重复很快就失去了它传递某种意义的特性,变成了越来越空洞、越来越肮脏的例行公事。

孩子们之间很快就有了纠纷。热衷于这些爱的游戏的人开始讨厌起那些对此无动于衷的人来。而在成为塔米娜情人的那些儿童中,在自以为受到保护和自以为受到排斥的孩子之间,敌意日渐增长。所有的这些恩怨都开始返回到塔米娜身上,让她难以容忍。

有一天,当孩子们俯在她赤裸的身体上的时候(他们或跪在床上,或站在一边,或跨在她身体上,或蹲在她头侧、蹲在她两腿之间),她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一个孩子掐了她的一个乳头。她发出一声喊叫,难以控制自己:她把他们全都赶下床去,并挥臂乱打一气。

她知道这一疼痛并非出于偶然,也不是源自性欲:有一个孩子憎恨她,想伤害她。她结束了和孩子们的爱情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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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间,在凡事凡物轻如微风的国度里,就不再有安宁。

他们正玩着画格跳房子的游戏,从一个格子跳到另一个格子,先是右脚单跳,后是左脚单跳,最后是双脚并跳。塔米娜也跟着跳。(我看见她的高大身体在孩子们的小身影中跳着,她的头发在眼前飞来飘去,她心中涌起无限的烦恼。)这时候,金丝雀组的儿童开始喊叫起来,说她踩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