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7/41页)

他将两个新月形木质杯合拢,高高捧过头顶,闭目,念念有词,往地上一摔。一分为二,均是弧面朝下,平面朝上。笑杯,表示神灵对此事不置可否,一笑而过。罗锦城不甘心,直到接连摔出三次笑杯。

李文端坐在他那间充满异味的简易工棚里,听着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波纹铁皮屋顶的节奏,各式各样的残缺义体凌乱堆放在四周,粗细不一的强化人造肌肉与金属工具挂满墙壁,整间屋子活像一间不见血的屠房,而他便是那个手起刀落的冷静屠夫。

他的身前蹲着几个年轻的垃圾人,身上灰暗的合成布料反射出潮湿雨痕,他们的头上各自戴着一副增强现实眼镜,几根电线垂落,联结到李文手里的精巧黑匣。他们似乎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发问,却一再被李文的迟缓节奏打断。

“文哥,是你找到小米的?在哪里找到的?”

李文点点头,又摇摇头,目光闪烁:“……村口,她是自己走到村口的。”

“她现在咋样了?这群畜生,我要把他们全阉了,让他们断子绝孙!”

“她在医院里,还昏迷着,有警察守着,咱们进不去,罗家应该不敢乱来。”

“肏他妈的,我们替他赚钱卖命,回头女娃儿还得被他糟蹋,这是什么世道!”

“文哥,咱们把罗家烧了,把他家里人都宰了喂狗吧!”这粗野的提议竟得到了齐声附和。

“能用用脑子吗!”李文额角跳动着,表情显得十分痛苦,在那瞬间他眼前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的妹妹,这面孔与小米饱受蹂躏的苍白脸庞交叠,不知是五官还是绝望感,竟有某种高度的相似性,“你们凭什么说是罗家人干的,谁看到了?谁拍到了?像野狗一样乱咬,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

小年轻们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怯生生地问文哥该怎么办。

“照以往惯例,他们肯定会监控咱们的通讯线路,甚至在街头巷尾启动全方位的智能监控摄像,盯紧每个垃圾人的一举一动,包括分析对话口型。哼,别看硅屿是低速区,这条数据专线还是有保证的。

“我编了个程序包,它就像受控的病毒,当激活时,两副眼镜只要间隔距离小于半米,它便能破解对方的共享设置,同时发送一段指定的视域信息,把自己复制过去。今后这几天,我们就用眼睛来代替嘴巴和耳朵。你可以对着镜子说一段话,传出去,也可以把你看到的任何不寻常的情况散播开,懂我意思了吗?”

几个年轻人稍加思索,转而用充满敬畏的目光迎向李文,仿佛他是某尊高高在上的神像,而李文却躲避着他们的崇拜,甚至笨拙地澄清自己:“这镇上几乎所有的眼镜都是我配置的,用自家钥匙开自家锁,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看着我,”李文将其中一个垃圾人的脑袋转向自己,“我们得测试一下。”

“这是一场战争。我们和他们的战争。小米就是我们要守护的尊严,就像土地、空气和水。”李文严肃的脸上突然泛起不自然的苦笑,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愧疚,好像他才是真正施虐的凶手,“罗家的人想要小米,他们有智能监控网,我们有人肉盯梢,只要他们胆敢强行带走小米,你们就把那一幕散布给每一个人。我们要光明正大地向硅屿人讨回公道,我们每一个人的公道。”

那名盯着李文的年轻人摘下眼镜上的电线,略作沉思,等着镜片上右上方的一个绿点亮起,他朝身旁的同伴微微侧过头去,两人充满默契地行了个含义丰富的点头礼,当他们的脑袋互相靠拢时,另一个绿点如同一枚急于交配的萤火虫般迅速燃亮。

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罗锦城思忖着,望向车窗外朦胧的雨景。眼线回报,小米现在硅屿中心医院的特护病房,由陈开宗陪护,陷于昏迷状态,美国人和林逸裕刚走,门外只有几名林主任安排的警卫。正是下手的好时机,电话那头急促说道。

车窗外细密凝结的雨滴,随着气流快速滚动,互相吸引、会聚,形成微小闪光的溪流,在模糊失焦的背景上绘出复杂纹路,而后又断裂、破碎,恢复成晶莹的液滴。

就像人的命一样。罗锦城自言自语道。

你以为命在自己手里,其实,命不在任何人手里,命有它自己的走法。

他所做的一切,或许只是顺应命数,如同水滴在那些无形的风涌、车体震动、玻璃表面附着的细小尘埃以及其他无法知晓的力量裹挟下,走出的一条窄路。年轻时,罗锦城会把这些归结为人的天赋秉性、眼界、勤奋程度或者运气,现在他清楚,这些都是,也都不是。人置身于广阔莫测的巨大世界图景中,只能盲人摸象般偷窥其一二,更何况这幅图景还在日复一日地高速扩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