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13/18页)

那天晚上,大家都回房间后,我拿着兰辛太太在感恩节过后不久帮我准备的大塑料档案箱搬到楼下客厅去。楼下只要是有平面的地方都挂着写有孩子名字的长袜,总计几十只,他们甚至把墙上的图画拿下来,把自己的袜子挂在了钩子上。整个客厅就像疯子的房间,只是看不出他执着于什么特殊癖好。

兰辛太太已经把明确的指示写给我了:从档案箱里拿出巧克力球,每只长袜都要放一颗,用来包裹巧克力的是像橘皮一样皱的锡箔纸,此外还要摆一颗长方形的薄荷糖、一块乳白色的圆形甘油肥皂,肥皂里藏有一个塑料玩具(有恐龙、蝴蝶、猪或鲨鱼)。此外,还有一本小小的螺旋笔记本,每本都附上一支更小的钝头铅笔,最后则是一把我非常喜欢的盐味蜂巢糖。除此之外,还住在家里的十三个小孩都会收到一个包装起来的玩具。送给成人与大学生的,则是装有支票的信封。我把这些东西分装在树下的长袜里(矗立在角落的圣诞树看起来惊人地可怕,上面的饰品都是孩子们在学校用各色图画纸做成的,饰品上的胶水变成了一块块亮晶晶的凝结物,看起来像该丢掉的破烂衣服,树上的闪烁白灯极为艳俗),而且不能漏掉任何一只。弄完后,我坐下来吃了一点年纪最小的孩子们当晚稍早自制的那些还在壁炉上的巧克力碎片饼干,因为烤得不够久,吃来软软黏黏的。然后,我把一杯牛奶倒回了塑料罐里。我突然想到过去塔伦特曾神秘兮兮、非常肯定地说,我一定会有小孩。难道他当年就知道我会这样度过一生?我有一种被人监视或观察的感觉,而且我还真的转身,瞬间以为我会看到他从某个高脚抽屉柜后面偷窥我,一样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而我则是一个他早就料到会变成怎样的样本。但我看不到任何人,我觉得尴尬,但也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因为自己松一口气而感到丢脸。

我累了,但还不想睡。事实上,不耐烦与失望的情绪让我不安。那一阵子,我一直在思考和欧文吵架的事,甚至想过要打电话向他道歉。我想跟他说:听我说,欧文,我很抱歉。我们不该吵架的,我们都是老人了。五年前,我根本没想过会跟他有那一席对话。过去,我们之间的争论是如此刺激、令人振奋,用生动有趣的方式展现出我们的意志与见解,此刻却变得累人而乏味。也许我该打电话给他,向他认错。他会得意一阵子,把我惹恼。不过我心想,我在历史上已有一席之地,但我的故事并不包括我和欧文之间由他掀起、结束、双方有输有赢的争吵细节。

从厨房门口,可以看到月亮洒下脓汁般的淡黄色月光。我走到外面,只见天空布满稀薄的残云,还有一颗颗明亮的白色星辰。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只注意到我的嘴巴一直吐出鬼魂般的雾气,冰冷肥大的手里仍拿着一片孩子们没烤好的肥大饼干。我想,我可以走了。我可以收拾一个小小行囊,驱车离开,搭机到欧洲的某个城市,哪一个都可以,在那里定居。毫无疑问,任何大学都会热情地欢迎我。这个时机太完美了:年纪较大的孩子们刚好回到家里,他们会照顾年纪较小的,也会知道该打电话给谁。我想,年纪最大的那些人也许会领养年纪最小的几个,包括艾洛伊丝、吉赛儿和杰克。遗憾的是,其他小孩应该会被送到寄养家庭。但是因为他们与我有关,可能有人愿意领养他们,对此我乐见其成。这计划对我来讲挺合理的,但是当然行不通。

时间已经很晚了,夜空暗黑而寂静,我很想回书房去。也许我会睡上几个小时,孩子们会把我叫起来,接着又度过另一天。但是,等到我要开门回到室内时,却发现门把动不了。

我的嘴里几乎立刻五味杂陈,先是恐惧,然后是愤怒,好像尝到了血、咸水与金属的味道。那一扇门是不会自动上锁的,所以一定有人故意从里面把门锁起来。我使劲敲门,用手掌拍打正方形的玻璃窗窗格。“有人吗?”我愚蠢地大叫,“有人吗?让我进去!”然后我看见某个人从暗处快步走出来。他的躯干隐藏在黑影里,我只看见他的腿。在那片刻间,我幻想那不是我的孩子,而是个小魔怪,在黑暗的房子里穿梭来去的邪恶小鬼,寻找着另一个小鬼。

但是我当然知道那是谁。“维克多!”我不敢放声大叫,但尽可能大声叫他,用力拍打玻璃。如果要绕到前门,我必须跨过前院与后院之间那道不比我高多少的木门,但是前门也有可能被锁起来了。(为什么?我真纳闷。)我别无选择,只能叫维克多帮我开门。要不高喊救命?但吵醒邻居对我没有好处:我这个伟大科学家居然身穿睡袍、拖鞋,被锁在自宅外面,对着自己的小孩下令,要他帮忙开门!(我想其他小孩已经在楼上,没有任何付出,却能用慵懒的姿势休息,圆而黑的耳朵戴着全罩式耳机,可怜脆弱的耳膜正接受贝斯、鼓声与管乐器的摧残攻击。)只有维克多在这里,只有他一个。“小子!立刻把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