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维克多(第12/18页)
但是,我当然不可能离开他们。有时,我会梦到自己是个旅人,被困在一个住着许多未知奇怪生物的国度。我随身带着笔记本,旅行期间的所见所闻都记录在里面,但是那些生物很难描述,想把它们画下来就更难了。它们不讨人喜欢,但也不残暴。它们看起来都很像,彼此间却有某种足以区别的特色:其中一只长着大大的鸟嘴,看来坚硬无情,身上的牛奶状血液是淡粉色;另一只身上则有一对泥色的翅膀,举起来时却会露出一片片艳红色与淡紫色。它们大致上都很温和,但有时未经挑衅就跳上我的脸,笨拙的爪子抓住我的鼻子与眼镜,嘎嘎怪叫。它们的家园也一样奇怪难解(从某个方向看过去,是一片冒泡的泥泞沼泽,另一个方向则是坚固无比的森林,一望无垠的树林消失在白雾里,从另一个方向看则是整片干枯的橘红色土地),但是眼前景观(四周是苏铁,树上有许多像香蕉的水果往下垂,一根根都很粗大,闻起来有糖与泥炭的味道)最特别之处是声音:呼呼呼、咯咯咯、呜呜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音量大到几乎可以触摸得到,好像有看不见的生物从天而降,或从有条纹的高高草丛里爬出来。有时,我几乎可以分辨出各种叫声,并且纳闷那些生物为什么可以在一片嘈杂中分辨出许多声音。后来我注意到,那些生物没有耳朵;它们之所以发出声音,只为了让闪闪发亮、长满鳞片的喉咙感到阵阵振动,感受令人恐惧的沉静大地因为它们的声音而回响。
因为太常做这种梦,我已经习惯了。一开始,我觉得这梦境奇异神秘,恐怖战栗,让我大开眼界。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只是渴望赶快梦醒。在梦里,我总能看到一面巨岩,上面长着一种茄子色的柔软菌类植物,我静静坐着,等待被送往他处,离开这个对我来讲早已不再神秘、神奇的国度。我的头顶有一群不和善的乌鸦,这是我唯一认得的动物,它们紧紧群聚俯冲,排成弧线,让人看了感到悲伤。它们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小小的眼睛闪烁锐利,就算我仔细聆听,也从未听见它们发出任何声音。
III
等到圣诞夜那一天来临,我已经巴不得假期赶快结束,因为前一天我才接受斯德哥尔摩大学最后一刻的邀请,准备去参加在12月31日到1月5日间举办的研讨会。
那个礼拜我过得很糟。前一天,我本来在跟欧文聊天,最后却互相咆哮起来。多年来,欧文自己没有任何小孩,却愈来愈觉得自己对小孩比我在行,因为他一直在教大学生阅读惠特曼、卡瓦菲与普鲁斯特等人的作品。即便如此,等到我们都老了,欧文的天真还是让我震惊不已:他很久才来一次,但某次来访后曾打电话给我,表示孩子们跟他抱怨我家井井有条,其实是“向他求救”,好像我是统治一个小小奴隶制国家的暴君,他则是热血的联合国特使,被派去见证他们的惨状与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我不喜欢欧文在我家里扮演人类学家的角色,我也老实跟他说了。但他还是不罢休,常常提供讨厌的建议。过去三十几年来,我把几十个小孩带到长大成人,而他的纪录为零,却还是常给我一些不中听的训诫。
然而这一年的圣诞节,他在电话中自以为是,对我多有批评,跟我说我们家的大学生艾比跑去他跟薛西斯在纽约住处的大厅找他,看来“害怕而绝望”(他几乎把悲伤的艾比描述成维多利亚时期的可怜女人),宣称我把她逐出了家门。我跟欧文说,没错,整个秋天她几乎都蹲在家里的卧室抽大麻,屡劝不听,所以我不得不赶走她。一点也不意外。欧文认为我令人发指,完全没有人情味。一般来讲,就算欧文挑衅,我也不会跟他一般见识,但是在当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吵起来之后,他便开始数落我这个家长过去几十年来的所有缺点。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理解他为何突然发飙。是太无聊?还是老人本来就喜欢多管闲事?又或者是(虽然我尽可能避免那样想,但他真的就像我偶尔认为的)在嫉妒我?我老是感觉到那种情绪潜藏于欧文的意识表层底下,时隐时现,随着我受到的认可愈来愈多,孩子们也一个个走入社会,他内心的不满也年年增多。毕竟,我拥有一切,他却只有薛西斯,出过几本薄薄的诗集,而且一辈子大都只生活在纽约州。
总之,我们不欢而散,说到最后,他宣称他会在纽约过圣诞假期(和我一直很好奇、想见一面的薛西斯,以及艾比——如果他认为他比我更尽责,想把艾比留在身边,无论多久我都没意见)。挂断电话之前,欧文气冲冲地说:“我会把孩子们的礼物寄过去。”虽然我既沮丧又愤怒,但他的话仍让我苦涩地松了一口气:欧文送的礼物总是比较好,孩子们每年都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