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7/30页)

接下来,快到1957年的时候,又有很多事同时发生,害我陷入了混乱局面。当时每天都有很多来信,某一晚深夜我待在实验室里回信,听见有人敲门,结果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高个儿,他走进来时,手里拿着的纸袋还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那是塔伦特。当然,络腮胡是他在伊伏伊伏岛的时候留起来的(当时我也留过),但是他把胡子修剪得如此整齐干净,我自然没认出来,更何况他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们握了握手,他在我对面的一张高脚凳上坐下来,对我说:“嘿,我听说很多人都要恭喜你啊!”

络腮胡让我难以辨认他的脸部表情。我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兴味盎然(或者那只是我一厢情愿?),但是无法确定。

我立刻开始讲话,显然我认为如果我讲得又快又久,也许就能够让他——怎样?原谅我?忘掉那只欧帕伊伏艾克的事?最后他终于把手举起来。“诺顿。”我听出他的声音带着往常的倦意,一种他似乎在我身边才会流露出来的疲态,他说,“我多多少少早就怀疑你干了那件事。”

这让我松了一大口气,我问他:“你不生气?”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没说我不生气。”他说,“你知道我并不认同你做的事,但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要做。”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他问了几个一知半解的问题,但令人讶异的是,他非常清楚我的实验(他似乎看过那篇论文,也真的看懂了)。

“嗯……”最后,他用悲伤的声音说,“他们完蛋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诺顿,不管你说的是对是错,每家药厂都会想去岛上抓那些乌龟。更别说所有的人类学家、植物学家、爬虫学家,大家都想去。我们认识的伊伏伊伏岛即将消失了。”

光是为了这件事而责难我,似乎不太公平,我也这样跟他说了。他自己的论文不是已经让伊伏伊伏岛曝光了吗?那再也不是一座失落的岛屿。

“哦,你说对了,我也该受到责难。”他回答,“但我的论文只是让一小群人曝光,他们对任何人都没有利用价值,也不重要。当然也无法让任何人获利。”(14)

他站起来,走到桌子的另一边,随意举起一些烧杯,仔细看一看,然后大致放回原位。因为他是人类学家,本来我以为他有物归原位的习惯,而且根深蒂固,会稍微谨慎一点,但显然我的假设错了。“但是这……”他说,“这不一样。”他顿了下来,开始把弄一根丘吕没收好的吸量管。像他这种草率大胆的外行人一进到实验室,表现总是令人震惊困扰。因为不是科学家,整个实验室对他们来讲就像一间精品店,所有的仪器都成了可以拿起来把玩的小玩意。“这次我们回去的时候……哦,我上礼拜才回国,我们在乌伊伏岛的岸边等船,准备去伊伏伊伏岛。国王的信差慢慢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张信纸,国王希望我看一看。有一些人想去伊伏伊伏岛,国王想知道他们的来历,他该不该准许他们登岛?还有,信里提到一些关于我的事,我有什么说法?

“那是另一位人类学家写的信,来自哥伦比亚,我认识他。他是用乌伊伏语写的,但是措辞生硬,显然是边写边查字典,一边把英文句子翻译成乌伊伏语。他宣称曾是我的同事,也想去一趟乌伊伏岛。他称赞国王为伟大君主,就像我说的,措辞生硬,但是语气诚挚,还说西方世界有很多地方要向他的文明学习。他说,如果能获得国王的允许,他想去一趟乌伊伏国,才能回去教导西方世界。

“也许我不该感到意外,但是他在信末提到我把国王与当地人民描绘成疯子和白痴,还有因为我的论文,全世界都在嘲笑他们,或者更糟,已经准备好攻击他们了。他建议国王如果想要保护国民,应该立刻禁止我造访,一定不可再让我回去。”

他把吸量管放下,拿起我的一叠信翻来翻去,但没有仔细看。“我曾预想会发生这种事,但是没想过会这么……严重。我想搭船离开,因为向导们已经在伊伏伊伏岛上等我们了,但是这件事太重要,不能不管。所以我叫艾丝蜜先上船,我则陪着信差回到宫廷。”

“他很生气吗?”我问道。

“国王……国王是一个很难懂的人。跟他说话时,他常常停下来,沉默不语,我们必须习惯等待他开口。下午剩余的时间,以及几乎一整晚,我都在宫廷里跟他在一起。他说了一些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话。例如,‘你为什么要毁谤我的国家?’我解释半天,说我没有,是别人扭曲了我的意思,而他只是坐在那里,不知道在凝望什么,直到他的沉默几乎让我无法忍受,他才会丢出下一个问题,比如‘你要待多久’,感觉像在祝福我,也像在考我。这表示他准许我前往伊伏伊伏岛吗?他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吗?或者这只是一个实际的问题?虽然我回答他:‘陛下,我想待六个月。’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更低声下气,跟他说:‘那要看陛下让我待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