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6/30页)

后来,有人问我是怎么决定不披露这些发现的,为什么?但是,决定权可以说几乎不在我手上。就像我说的,当时根本没人要听我的想法,如果我说那些寿命变长的老鼠出现了渐进的失智现象,情况应该更糟。就算我有话想说,也没人想听。我必须承认,导致我三缄其口的还有另一件事(我实在不想说自己有先见之明,但当时的确如此)。即便在当时,我已经知道我的发现不久就会获得确证与应有的评价,老鼠的智力退化现象不只是我该发布的下一个实验成果,也是我的下一个挑战。既然我证明了欧帕伊伏艾克的肉能延长寿命,接下来我必须找出避免那可怕副作用的方法。

瑟若尼开始复制我的实验后,(8)那二十四个月我实在是度日如年。如今,我当然了解二十四个月根本不算什么:只要呼吸二百万次,历经许许多多夜色朦胧的夜晚,饭照吃,书照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二十四个月(刚好是我要在这个鬼地方待的时间)其实很短,短到还没机会做记录,就过去了。

但我不是无法了解最新状况。瑟若尼会写信给我(有时篇幅很长,巨细靡遗,有时又简短马虎),让我持续掌握实验进度。我也做了一个图表,追踪实验的所有进展,记录哪些老鼠已经死掉,哪些开始变迟钝,还有存活时间比正常寿命多出几个月、几周又几天这些。尽管瑟若尼不断提供信息,我也正努力研究为什么欧帕伊伏艾克能延长寿命,却会产生那么糟糕的副作用,试着找出解决之道,但我还是有一种时间紧迫感。随着每一天过去,好像有个无情的时钟嘀嘀嗒嗒响个不停,每一秒钟声都在我心里砰砰作响。我满三十岁了,接着是三十一岁,身边的同事个个比我年轻,(9)天分都不如我,但是都全力朝着重要职务冲刺,希望获得颂赞推崇,而我只能坐在实验室里等待当天邮件送达,听到啪的一声后,急着冲出去拿瑟若尼寄来的信,就像抢着吃饭的老鼠。

后来,我等待的那一天终于来临:1956年4月初,瑟若尼寄了一封短信给我,说他已经准备把自己的报告交出去了。他的老鼠在吃过欧帕伊伏艾克之后,有百分之八十七(10)活到了四十个月大,(11)对照组的老鼠则早就死光了。瑟若尼的地位与名声当然远胜于我,他早就跟一位在《刺胳针》杂志担任编辑的朋友谈过这件事,论文会刊登在九月号上。

我料得到瑟若尼的论文刊登后,会引起什么反应吗?(12)当然料不到。我是怀疑过,但我好像一夕之间从贱民变成天神,简直成了自己的欧帕伊伏艾克,有创造生命与奇迹的能力,将不可能化为可能。当年,信息的传播不像现在这么快,一直到出刊两个多星期后,美国各地读者才看到瑟若尼的论文。这段时间大家都静悄悄的,好像瑟若尼没有写过那一篇论文似的。出刊前,我先拿到了论文的初稿(内容令人满意,大致上只是复述我说过或知道的,只是他这个消息来源更具公信力),出刊后那几天我曾经打电话、发电报与写信给他,次数多到连我自己都觉得令人厌烦,不断问他接获什么反应,对我有何影响。现在回想起来,我发现瑟若尼始终对我很好,还没发表论文前,他就好意介绍各大学与机构的要人给我认识,设法为我谋求长期的固定职位。最后,我跟斯坦福与加州大学的医学院院长见了面,也回东部和哈佛的神经科学系进行了面谈(当时瑟若尼刚好出国去了,行踪隐秘,无法与我见面),还曾跟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洛克菲勒大学与耶鲁大学接触过。回东部时,我曾去探望欧文,他变得更胖了,脸上的络腮胡更多,当时在安默斯特学院教书,比起米尔斯学院,那里显然更合他的意。我们坐在英语系大楼的台阶上(当时春天快结束了,但气温依旧很低),喝着欧文那好像用树皮调过味的茶,我看着他凝视慢步前行的大学生,眯着的眼睛流露出贪婪的目光。某家小出版社(13)帮他出版了第一本诗集《鹦鹉螺天空》,颇受好评,他非常得意。那是我人生的最低谷。我感觉到他坐在我身边,因为有了成就而发光发热,而我则在实验室里跟我那沉默寡言的韩国助理虚耗多年,唯一的希望就只有瑟若尼的承诺与他的论文,然而前途仍然虚无缥缈。

但是在大家读过那篇论文后,情势逆转了!突然间,我开始接获一堆堆的电报、信件与电话,每天到实验室时,都发现有人对我赞叹不已,各种询问与佳评如潮,其中许多来自三年前曾经嘲笑我的人(除了以前史密斯实验室的同事,或是我的新邻居,《刺胳针》那篇论文问世后,那些家伙突然就不来找丘吕了)。有理由与我联络却未联络的,只剩塔伦特跟艾丝蜜:他们又回伊伏伊伏岛待了六个月,听说那篇论文为他们赢得一笔新的赞助费,我为他们感到开心。我是科学家,领域截然不同,什么也不能做,但我还是害怕塔伦特有一天难免要质问我偷走欧帕伊伏艾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