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13/30页)
我必须承认,自从抵达之后,我一直在找他——尽管不是非常认真地找。照理说,要找到他并不难,但当时是打猎旺季,许多大型猎物(包括猴子、树懒,有时候在树林里发出叫声的野猪)都会被屠杀并剥皮,平常在村里闲晃的许多年轻人要分批出门打猎,偶尔在晚上突然回来,但在村民醒来之前又不见了。
他长得很好,已经变成男人。他手执长矛,另一只手摆在他的野猪上,那只野猪跟别人的一样眼神邪恶,身上沾满泥巴。但我看得出那是他。长大成人后,他的脸展现出一种高贵镇静的气质,下巴还是喜欢抬起来,眼神一样冷静。我想,他应该结婚了,也许有了自己的小孩,不再像以往那样,晚上躲在森林里,拥抱其他男孩了吧?还是,如果我照着那一晚的路线摸黑爬回去,一样把手举高,可以再次看到他静静站着不动,等待与我偶遇?
我有好多话想跟他说,但是在当时竟一时语塞,最后只跟他点点头。过了很久,他才点头回应我,然后转身,默默地离开那一条路,进入森林深处,他的野猪昂首阔步,跟在他身边。不一会儿,他就消失了,被他往旁边推、让出路来的细瘦树干立刻啪啪弹回来,掩盖了他的踪迹。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留下最后身影的地方。他还记得我吗?看来他不可能不记得。奇怪的是,刚刚的互动让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他。那一晚,我持续用双手拨开矮树丛,在森林里横冲直撞,终于碰到了他。那之前,是我经历在伊伏伊伏岛最孤寂绝望的时刻。我好高兴能遇到他——不只是因为他无私地包容了我,而且他好像是要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与真实感,才站在那里的。在伊伏伊伏岛,我常常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好像体内的原子完全重组,不比阳光永恒或扎实,所以我在岛上待得越久,就觉得自己的存在感越弱。那一晚我在森林里很可能会迷路。但我没有。他发现了我。
某天下午,我暂停了寻找乌龟的计划,准备休息一下,而且因为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就跟着塔伦特和艾丝蜜在村子里闲晃。(麦尔斯邀请我到坡下不远处去欣赏一片无疑非常迷人的菌类植物,但是我拒绝了。)
看着塔伦特与艾丝蜜坐在村庄边缘,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其实也没多有趣。过了不久,艾丝蜜走到储肉屋去骚扰看守小屋的可怜妇女,我则静静坐在塔伦特身边,他在做笔记,我便看着那些活泼的小孩,试着从那些大孩子里面找出我在七年前看过的婴儿。
接着我又想起那一片有乌龟生活的湖泊,还有我可能要持续探掘的路径。此刻有个学走路的小婴儿蹦蹦跳跳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草。她可能只有一岁多一点,就伊伏伊伏人的标准来讲,算是非常胖,脸色严肃的模样让我想起那个萦绕在我脑海里的男孩。
“哈喽。”我对她说,“你手上拿着什么?”
她瞪着我。有些人觉得跟小孩说话很难,但我不曾那样想。其实,秘诀是把小孩当成智力很高的农场动物,例如猪或马。跟马讲话的难度更高,因为它们很聪明,一旦发觉你不值得注意,就会对你不屑一顾。
总之,女婴和我聊了好一会儿,最后她把那根草给了我(我谢了她),接着就跌跌撞撞地走掉了。跟她互动的过程中,我发现塔伦特停笔看着我们,女婴离开后,他对我说:“你对小孩很有一套。”
惊讶之余,我对他说:“哦。”我从没想过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对小孩很有一套,一种对小孩没辙,而我属于前一种。
“你想要有自己的小孩吗?”塔伦特问我。
这让我更惊讶。别忘了那是20世纪50年代,一般人(尤其是男人)不会问别人要不要小孩的问题。我们总是认定自己会有小孩,喜不喜欢根本无关紧要。这一切是如此理所当然:结婚后找到一份工作,接着生小孩。唯一的差别就是你可能生一个或好几个,老婆可能漂亮或不漂亮,工作无聊或很棒,如此而已。所以我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想过。”当时我的确没想过。
塔伦特说:“嗯……我想你会有的。”
他那肯定的语气让我生气。他总是有办法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他念过的书里面的生物,注定要遭遇到只有他才晓得的命运。
“你呢?”我把问题丢回去给他。
他顿了一下,陷入沉思,让我有点意外。“我觉得应该不会。”他最后说。
“为什么不会?”
“我就是不适合。”说完后,他露出微笑,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远方某个东西,好像是他认得的某个东西或某个人。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唯恐他看的是艾丝蜜,但是我看不到任何人,那片难得空荡荡的广场上只有火堆,火光四周因为油油的热气,显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