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溪流(第7/11页)

欧文未曾像我那样深爱西比尔的另一个理由,的确与她本身有关。他尊敬她是个天才,也喜欢她,却也认为她不够优雅、欠缺文化教养。这一点大致上没错,但无法推翻我与欧文争论多次的事实:她是我们生活周遭最有活力的大人。要不是她,我们不会有另一种行为典范可学习,也可能投入较没挑战的工作领域。

总之,西比尔向来把最棒的礼物留给我:小型显微镜、老旧的听诊器,还有加注手写字母的树脂心脏模型。她还曾买给我一盒盒非洲蜣螂标本,固定在白色坚硬的厚纸板上,包着黑色皮革外框。她为我上了人生的第一堂物理课,教材是她送的棒球和球棒;她从罗彻斯特大老远搬来一台老旧收音机给我,只为了示范如何拆解它;她也送过我厚厚的放大镜,不过她看到我趴卧在尘土飞扬的路边用放大镜把蚂蚁烤死后,还数落了我一顿。

西比尔送给我的十一岁生日礼物乍一看可能会被认为是送错了。这本《伟大科学家列传》的内容缺乏想象力,插图也太孩子气,文字风格活泼,简单到有点污辱人,比较适合愚钝的六岁小孩。说真的,那简直是科学界伟人的传记大全,里面用短文介绍了每位“顶尖”科学家(包括他们的名字、重要贡献等等,我几乎以为连身高体重与嗜好也会收录),好像科学家跟棒球员一样,能够用明确的方式排名似的。当年这种写法看似荒谬,但随着我年岁渐长,却愈来愈有吸引力。(其实距今最近的1994年的版本中就有我的介绍。文字当然很简单,但就精确度来说,不输其他关于我的大篇幅介绍文字。(6)书里面还有一张我与菲利浦的合照,(7)当时他大概十岁。照片的画质奇差无比,菲利浦的脸像个黑色的圆圈,他的微笑是一道白色切口。我自己则是体形笨拙,简直是笨手笨脚的马戏团演员。)

言归正传。那本书并未引导我见识自然世界的可能性与运作机制,却带领我认识了那些迷人的科学大师。因为那时候我才明白,有些人把心力投注在科学研究上,而他们正是我钦佩的那种人。

II

先前我曾提到,我家房子的正中央有一道弯曲的楼梯。对一个建筑风格如此低调的地方而言,它那花哨的模样实在与此格格不入,因此我觉得它只是暂时留在我家而已,总有一天,会回到它原本该归属的纽约第五大道那些金碧辉煌的豪宅中。这座矫揉造作的楼梯,是前任屋主的杰作(一个年轻的建筑师,曾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被迫离开纽约回林登镇的家族房舍定居,从此自认遭逢人生的奇耻大辱),盖得很好,木料也坚固,在我们家迁入的五十年间未曾维修过。我爸常漫不经心地说要把它拆掉,重新修一座比较简单的楼梯,但从未动工。他去世前我曾回到农场,发现楼梯几乎完全坍塌,所以欧文与我不得不使用活动的梯子,否则无法进入二楼的卧室。

回到1935年,那座楼梯虽然和当时的美学标准不尽相符,但至少还耐用,总之挺符合我的需求。我决定把它从上到下重漆一遍。楼梯的地毯早于几年前便已拿掉;由于整排楼梯布满尘土与碎木屑,为了避免木纹完全消失,必须涂上好几层油漆。我把二十级阶梯逐一上漆,正面、底部与侧边分别使用不同的颜色。等几个小时油漆变干后,再从最顶端开始干活,把每一级阶梯的正面与顶端漆上不同科学家的名字。完工时,楼梯变得色泽亮丽,写了许多字:最顶层是居里夫人,紧跟在后的是伽利略,接着依次是爱因斯坦、格里哥·孟德尔、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马尔切罗·马尔皮基、卡尔·林奈与哥白尼等人。(8)这顺序没有特别的意义,我想到谁就写谁。但是在我完工前,欧文打断了我,对我大呼小叫,因为我没算他一份。我们的争吵声惊动了父亲与莱斯特,他们从外面走进来,莱斯特默默盯着阶梯(此刻欧文跟我都屏息以待),一会儿过后开始大叫,说我们两个都该被揍一顿,打得愈用力愈好。出乎意料的是,我爸开始大笑。

包括欧文、莱斯特与我,我们三个话讲到一半,都呆住了。不管是欧文还是我,直到那一刻都没听过父亲像那样大笑。那笑声没什么了不起的,听起来像喘气,声音破破的,而且缺乏热情、喜悦或能量,听着令人不快。他只笑了几秒,之后讲的一番话流露出他少见的情感:“莱斯特,你看看,现在我可不能把这座楼梯毁掉——因为孩子们把它给占领了。”

莱斯特脸色一沉,欧文和我没被好好修理一顿让他很失望(他不觉得我爸的教养技巧有多高明),而我也觉得生气,不过理由不同。总之,我向科学家致敬的神来一笔居然被父亲利用了,变成他为自己的懒惰开脱的理由!但有趣的是,后来那座楼梯变得非常有意义(我爸就让它保持原状,一如我所说的,并非尊重我付出的心力,而是他本来就懒惰),是我们在当时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