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乌拉斯(第5/13页)
“您可以信任我。”艾弗尔用他那柔和而不自然的声音很快地说道。他给谢维克拿来一杯水,重新走了出去,外屋的门锁咔嗒一声撞上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一直照看着谢维克,那种周到和老练跟他所受的仆人训练并无多大关系。
“你以前是大夫吧,艾弗尔。”谢维克说。他现在只是身体还比较虚,那种难受的疲乏已经没有了。
“我那老伴也这么说。赶上得了毛病,她从来不要别人照顾,只认我。她说:‘你有这能耐。’我自己觉着也是。”
“你以前给人看过病吗?”
“没有,先生。不想跟医院搅和。我有次差点儿死在一家医院里,真是暗无天日啊,都是些瘟疫横行的地方。”
“你说医院吗?怎么回事?”
“也没啥,先生。您的病就算再厉害,他们也不会带您去那儿的。”艾弗尔的语气很亲切。
“那你指的是哪类医院呢?”
“我们去的医院。脏极了,活像垃圾工的屁眼儿。”艾弗尔就事论事地说道,语气并不粗鲁。“也很旧,我的孩子就死在一家这样的医院里。那里的地板上都是洞,很大的洞,透着光,明白吗?我说,‘怎么会有这些洞?’看,老鼠从洞里爬出来,直接爬到床上了。他们说:‘老房子,六百年前就是一家医院了。’神圣和谐贫民医院,这就是它的名字。其实就是一个屁眼儿。”
“你的孩子就是死在这家医院吗?”
“是的,先生,我的女儿莱阿。”
“她是怎么死的?”
“心脏瓣膜有毛病,他们说的。她没长多大,死的时候才两岁。”
“你还有别的孩子吗?”
“生了三个,一个都没活下来。我老伴难受坏了。可现在她说了,‘哦,也好,不用再为他们操碎心了!’。还要我做什么吗,先生?”艾弗尔突然又改回上流社会的说话方式,把谢维克震了一下,他不耐烦地说道:“嗯!接着往下说。”
也许是因为他这话说得突然,又或许是因为他现在身体不适,应当尽量顺着他,这一次艾弗尔没有紧张。“有一阵子,我想去当随军卫生员,”他说,“不过他们却先来找我了。征兵。他们说:‘勤务兵,你来当勤务兵。’于是我成了勤务兵,训练有素的勤务兵。退伍之后,我就直接当上了贴身男仆。”
“在部队里,你本来可以受训成为一名卫生员,是吗?”他们继续聊着。对谢维克来说,交谈的语言和内容理解起来都有点儿困难。艾弗尔跟他讲了很多此前他从未见识过的东西。以前他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老鼠、兵营、精神病院、救济院、当铺、死刑、小偷、出租屋、收租人,也没有听说过有人想要工作却找不着工作,阴沟里发现了死婴之类的事情。艾弗尔回忆着所有这一切,似乎它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事,或者说是司空见惯的暴行。谢维克只得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再把自己关于乌拉斯所有零敲碎打的知识全都调动出来,这样才能听明白他说的话。不过,这些倒比很多他在这里见识过的东西感觉更熟悉,他确实也能够理解它们的意义。
这才是他在阿纳瑞斯学校里学过的那个乌拉斯,这就是他的祖先所逃离的那个世界。他的祖先宁可忍饥挨饿,宁可在漫漫沙漠中忍受永无止境的流亡生涯,也不愿意留在这个地方。正是在这个世界,奥多形成了自己的思想,又因为宣扬这种思想而八次入狱。正是这个世界人们受苦受难的这种现状,让他那个社会的理想得以萌发,这种现状就是他们那个社会萌芽的土壤。
但这也不是“真实的乌拉斯”。他和艾弗尔现在所在的这间高雅美丽的屋子跟艾弗尔生长的那个肮脏贫穷的环境一样真实。对他来说,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人,其职责不是为了一种现实而否认另一种现实,而是兼容并蓄,将各种现实连接起来。这个职责可并不轻松。
“您好像又累了,先生。”艾弗尔说,“您还是休息吧。”
“不用,我不累。”
艾弗尔打量了他一会儿。在履行仆人职责的时候,艾弗尔那张满是皱纹、刮得非常干净的脸上毫无表情;而在过去这一个小时里,谢维克在这张脸上看到了极富变化的表情:严肃、幽默、玩世不恭,还有痛苦。现在,他脸上则是一种疏远的同情。
“跟您那个世界完全不一样。”艾弗尔说。
“很不一样。”
“在那里,没有人会失业。”
他的语气中带有些微的讽刺,也可能是疑问。
“没有。”
“也没有人挨饿?”
“不会有人在吃饭,有人却在挨饿。”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