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纳瑞斯(第7/14页)

“我是在你之前认识他的。你觉得收容所是什么地方——监狱吗?那是一个避难所。假使那里有杀人犯和持续旷工者,那也是他们自己要求去的,在那里他们不再有压力,而且不会受到惩罚。可是,你口口声声说的这些‘他们’指的是谁呢?‘他们’把他逼疯。你是想说这整个社会体系都是邪恶的,‘他们’是迫害蒂里恩的人,你的敌人。‘他们’,事实上就是我们——这个社会有机体吗?”

“如果你的良心能够简单地将蒂里恩划归为一个旷工者,那我跟你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比达普蜷成一团坐在椅子上。他的话语中明显地带着忧伤,谢维克出于正义的愤怒就此烟消云散。

半晌,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我还是回去吧。”比达普直起僵硬的身体,站了起来。

“从这里回你那里要走一个小时。别傻了。”

“呃,我以为……既然……”

“别傻了。”

“那好吧。厕所在哪里?”

“左边,第三个门。”

等他回来之后,比达普提出自己睡地上,不过房间里没有垫子,而且只有一条保暖的毯子,这个主意——谢维克还是同样的评论——太傻了。两个人都闷闷不乐,板着脸,很恼火,好像他们刚刚用拳头打了一架,却没有把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谢维克打开褥子铺好,两个人并排躺下来。关灯以后,屋里便陷入黑暗,不是那种漆黑的暗,而是城市夜晚的半明半暗。地面上有雪,还反射着微弱的灯光。天气很冷,俩人都觉得对方的体温很宜人。

“我收回关于毯子的评论。”

“听着,达普,我不是真的……”

“哦,早上再说吧。”

“好。”

他们越靠越紧。谢维克把身子俯卧过来,两分钟之内就睡着了。比达普拼命想让自己保持清醒,随后也陷入了那阵暖意之中,越陷越深,接着又进入了临睡时那种放松、信赖的状态,随后便睡着了。夜里,他们中有一个人一边做梦一边大声叫嚷。另一个睡意蒙眬地伸出手,低声安慰着对方。那漫不经心的温暖具有无比的分量,超越了所有的恐惧。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聚在一起,讨论他们是否应该合住一段时间,就像少年时期那样。这事儿需要好好合计,因为谢维克是绝对的异性恋,比达普则是纯粹的同性恋。合住对比达普来说更合意,不过,谢维克也非常乐意去巩固昔日的友情。当他发现这件事情中性的成分对比达普来说非常重要,而对他来说则只是一个任务,于是他就采取了主动。他非常温柔,又非常坚持,确保比达普晚上还会愿意跟他在一起。他们在市区的一个宿舍楼里要了一间单人房,两个人在那里住了大约一旬,然后他们又分开来住了,比达普回自己的宿舍,谢维克回46号房间。双方都没有很强烈的维持性关系的欲望,只是重新恢复了对彼此的信任。

此后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不过谢维克有时候也会好奇地想,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信任这个朋友。他发现自己很讨厌比达普现在所持的那些观点,而比达普却坚持要谈这些,这也令人生厌。他们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吵得面红耳赤,彼此都给对方带来了很大的痛苦。分开的时候,谢维克老是自责,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那种不再合时宜的忠诚呢,同时又会怒气冲冲地发誓再也不见比达普。

但事实是,他现在比小时候更喜欢比达普了。无能、固执、武断、消极,这些也许都可以用来形容比达普。可是他已经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自由,这正是谢维克所渴望的,虽然这种自由的外在表露方式让他讨厌。比达普改变了谢维克的生活,谢维克知道这一点,也知道自己终于能够继续走下去了,而这力量正是来自比达普。一路上他不停地跟比达普抗争着,但终于还是走下来了。他跟对方辩论,伤害对方的同时自己也受着伤害,以此来寻找——通过愤怒、否定和拒绝——自己所寻求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但却知道该到哪里去找。

在他的感觉中,这段时间跟过去那一年同样不快乐。他的工作仍然毫无进展;事实上,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时间物理,退而求其次做起了低级的实验室工作:在放射实验室跟一位寡言务实的技术员搭档,一起做了很多的实验,研究次原子速率问题。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研究领域,他进入这一领域虽然有些晚,不过在他的同事们看来,这表明他终于不会再去做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了。学院员工协会安排了一门课由他任教——给新入校学生讲数学物理学。终于给安排了一门课程,他却一点儿成就感也没有,因为这门课也不过是别人给他的,经过别人许可的。身边的一切几乎都无法给他带来安慰。他自己那严格刻板的道德观所构筑成的墙壁已经往外扩展了很多,已经可以包容一切,其中唯独没有安慰。他觉得很冷,迷失了方向。但是,他没有地方可以退却,没有东西可供遮蔽,只能向着寒冷继续前进,越发地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