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卡人(第8/18页)
陈转过脸去,不忍再看。这就好像他盗掘了一座坟墓,发现里面埋葬的是他自己。他的荣耀。他的盲目。他曾认为自己可以与洋鬼子们竞争,成为一名船运大亨,一个新扩张时代的李嘉诚或者郭理查,重铸南洋华人过去在船运业和贸易业的辉煌。而这里,就像一个耳光重重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自我的一部分,就这样被掩埋在腐烂的水果、锈病残骸和柴郡猫的粪尿之中。
他在周围继续搜索,希望能找到更多的碎片。他觉得,或许有人仍会拨打原来那个电话号码;也许那个曾经从他手里领过薪水的秘书依旧会在他的办公桌前,为新的雇主接听电话;或许他的产业已经属于一个拥有完美无瑕的血统和宗教信仰的本地马来人;或许他尚未被凿沉的几艘快速帆船仍旧活动于多岛海域。他强迫自己终止搜寻。即便他有足够的钱,他也不会拨打那个电话。他不会浪费任何卡路里。他已经不能再次承担这样的损失。
他站直身体,将逐渐聚集起来的柴郡猫赶开。这个市场上除了果皮和没被铲走的粪便之外一无所有。他又一次浪费了自己的卡路里。就连蟑螂和象甲虫也被吃了个精光。即便他再找上十二个小时,也不会找到任何东西。有太多的人已经在他之前来过这里,啄食走了骨骸上的最后一点儿肉丝。
回住处的路上,他被迫三次钻进阴影,躲开趾高气扬的白衬衫。每一次当他们靠近时,他都不禁咒骂自己身上穿的白色亚麻套装,因为它在黑暗中特别显眼。到了第三次的时候,极度的恐惧在他的血脉中流淌,他整个人都感到炙热无比。似乎他身上这套富人的衣服一直在不断地引来环境部的巡逻部队,似乎它急切地期待着穿着它的人死掉。白衬衫们手中随意挥舞着的黑色警棍在他脸前几英寸的地方划过。他们佩带的发条手枪在黑暗中泛出银色的光泽。猎捕他的人们离他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他甚至能够数出他们的弹药带上装配着多少发致命的黑色带刃飞盘。一个白衬衫突然停下脚步,朝陈蹲伏其中的小巷撒起尿来。他之所以没有发现陈,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同伴们在街上拦住了一个粪便收集者,要检查他的证件。
每一次,陈都因恐慌有一种冲动,想扯碎身上过于炫富的衣物,重归无名之辈的安全行列。但他每一次都克制住了这个冲动。被白衬衫抓住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们会挥动黑色的警棍,将他的头颅砸成血泥。在夏夜里,裸奔也比像个孔雀一样昂首阔步然后被干掉强得多。然而,他却无法放弃这套被诅咒了的衣服。这是骄傲吗?抑或是愚蠢?无论如何,他还是留着这套衣服,尽管它那精致的裁剪让他内心的恐惧几乎满溢出来。
等他回到住处,就连素坤逸路和拉玛四世大道这样的主干道上的燃气路灯都已经熄灭了。粪肥巨头的高楼外面,一些街边小吃摊仍在为那些既能找到夜班工作、又没有因为违反宵禁令而被处罚的幸运儿们提供服务。猪油蜡烛的火光在餐桌上闪烁着。面条投入热锅时发出咝咝的声音。白衬衫们在附近巡逻,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每一个坐在桌边的黄卡人,确保没有一个难民会厚颜无耻地在户外睡觉,用他们的鼾声玷污这里的人行道。
陈福生将身形隐入高楼的阴影中,他终于进入了粪肥巨头的势力范围,几乎完全躲开了危险。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楼门,开始思索自己需要在这闷热的高楼中爬多少层才能在楼梯间里找到一个足以容身的空位。
“你没有得到那份工作,对吗?”
听到这个声音,陈不由得畏缩了一下。又是那个马平。他坐在人行道上的一张桌子旁,手边放着一瓶湄公河威士忌。他的脸因酒精而变色,像灯笼一样红得发亮。桌上散乱地摆着几只盘子,里面盛着尚未吃完的食物。这些食物可以轻易装满五个人的胃。
马平的数个形象在陈的脑海里交战不休:那个曾因算账时“过分精明”而被他解雇的年轻职员;那个家里养着几个胖儿子的男人;那个早早从三荣公司脱身的人;那个曾哀求三荣公司再次雇用他的人;那个佩戴着陈最后一件贵重物品——那只连蛇头都没能偷去的金表——在曼谷四处游荡的人。陈觉得命运真的很残忍,竟让他在这个自己一度完全不放在眼里的人面前显得如此卑微。
他本想虚张声势,但口中发出的声音依旧是粗哑的低语:“你想怎么样?”
姓马的耸耸肩,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酒。“要不是你穿着这套衣服,我还真不会发现你也排在队伍里。”他朝陈身上那件汗湿的衣服点了点头,“穿套好衣服是个挺不错的主意。问题是去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