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卡人(第4/18页)
他本应该用最后一个泰铢叫一辆人力三轮车的,但他却没法下决心这么做。他已经迟了。但也许,他已经太迟了?如果他已经太迟了,多花的这一个泰铢就会被完全浪费掉,他今晚就会挨饿。但换一个角度看,一件被汗水浸湿的衬衫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他曾这样告诉他的儿子们: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只要开个好头,接下来的一切会水到渠成。当然,你可以靠你的技能和知识来赢得人们的好感,但说到底,人类首先是动物。一个人首先表面看起来要不错。身上不能有异味。先满足人们的感官需求。然后,在他们对你有了好印象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建议。
当他的二儿子肩膀上带着红色老虎的文身、像一个卡路里暴徒一样回到家里时,他不是因此痛打了他吗?他为他的儿子们、甚至女儿们请了牙医,给他们戴上从新加坡进口的用竹子和橡胶制成的牙套,把他们的牙齿矫正得像剃刀一样又直又整齐,不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吗?
而这难道不正是马来亚绿头带组织憎恨我们华人的原因吗?因为我们看起来那么优越?因为我们看起来那么富裕?因为我们谈吐优雅、工作努力,在他们每天懒懒散散过日子的时候流汗苦干?
陈福生注视着飞驰而过的发条驱动小型摩托车。这些摩托车都是泰王国的华人制造的。这是一种设计精妙的快速交通工具,由一个能提供百万焦耳级能量的扭结发条驱动飞轮,同时设有可以将动能转化为势能的踏板和摩擦刹车。这个国家的工厂百分之百都是由潮州华人控股,潮州华人为这个国家付出了所有血汗。泰王国本地人喜爱这些潮州华人,尽管他们是以外国人的身份来到泰王国的。
如果我们像这里的潮州华人一样,彻底融入马来亚的当地社会,我们会不会幸免于难呢?
想到这个问题,陈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融入马来亚就意味着改信伊斯兰教,把自己的祖先全都抛弃到地狱里。这是不可能的。也许他的同胞所遭受的一切正是他们的定数,他们的因缘决定了他们的命运:短时期内,他们骄傲地统治着槟城、马六甲和马来亚半岛的西部海岸,那以后,就是死亡。
人靠衣装。这话没错,但有时候,衣装也能致人死命。陈终于理解了这一点。一套黄氏兄弟亲手裁制的白色套装,除了标记出此人是个值得下手的目标之外,别无其他意义。手腕上的一只古董级金表除了充当诱饵之外,别无其他意义。或许,三荣公司仓库的灰烬之中,正散落着他儿子们那些完美无瑕的牙齿;或许,他那些被毁的快速帆船里,珍贵的计时仪器引来了鲨鱼和螃蟹,让沉船残骸成为海底生物的安乐窝。
他早该知道了。他早该注意到不断升级的嗜血的宗派主义和种族主义浪潮。正如他两个月之前跟踪的那个人早该知道优质衣物所提供的绝不是保护。一个穿着高档衣服、持有黄卡的人早该知道,他除了成为一块投向科莫多蜥蜴的带血饵料之外,别无其他选择。好在那个傻瓜在被白衬衫打倒之后并没有把血流在这套衣服上。那人不太懂得逃生之道,忘了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大人物了。
但是陈一直在学习。正如他从前学习潮汐规律和海图、市场、生化瘟疫、利润最大化的知识一样,他现在正在向柴郡猫学习,学习它们那种靠变换皮毛逃脱追击者目光的本事,那种在危险迹象初现时马上逃跑的能力。他向乌鸦和鹞子学习捡拾垃圾过活。这些动物是他必须模仿的对象。他必须抛弃老虎的思维方式。除了在动物园里,世上已经没有活着的老虎了。老虎总是被捕猎、被杀害。但体型较小、食腐维生的动物却有机会叼起老虎的一块骨头,穿着从边境另一边的马来亚过来的黄氏兄弟亲手裁制的套装悠然离开。黄氏家族现在已经全部被杀,多年积累的版形图样也已全部烧毁。那个家族留在世上的最后印记,除了少部分古董货和残留在人们心中的记忆之外,就只有一位恰巧明白良好仪表的力量与危险的拾荒老人。
一辆空着的人力三轮车从他身边驶过。车夫回头望着陈,流露出询问的眼神,显然黄氏兄弟的衣物与陈的瘦削形成的对比让他印象深刻。陈犹犹豫豫地抬起一只手,人力车放慢了速度。
这次冒险值得吗?如此轻率地用掉他的最后一点儿现金?
曾经,他会派出船队,满载臭气熏天的榴梿驶向钦奈,只因为他猜测印度人来不及在新变种锈病横扫他们的庄稼之前种下有免疫力的种子。曾经,他会从生活在河上的人们那里购买乌龙茶和檀香木,只因为他认为自己有机会在南方把它们高价卖出。而现在,他甚至没法决定自己是该走路还是该乘人力车。他竟然变成了如此卑微的一个人!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只饿鬼,被困在生与死之间,无法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