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天行道(第4/14页)
他忽然发现上帝并不是高鼻深目的犹太人、雅利安人、高加索人……他的白发中掺有黑丝,皮肤是黄土的颜色,粗糙得像老树的树皮。表情敦厚,腰背佝偻着,面庞皱纹纵横,像一枚风干的核桃……他分明是不久前见过的那位中原地区的老农嘛,那个顽石一样固执的老人。
上帝向他走近。在响遏行云的赞歌声中,上帝并不快活。他脸上写着惊愕和痛楚,手里捧着一把枯干的麦穗。
枯干的麦穗!吉明的心脏猛然被震撼,向无限深处跌落。
三年前,吉明到中原某县的种子管理站,找到了20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常力鸿。一般来说,县城的农业机关都是比较穷酸的,这个县的种子站尤甚。这天正好赶上下雨,院内又在施工,乱得像一个大猪圈。吉明小心地绕过水坑,仍免不了在锃亮的皮鞋上溅上泥点。常力鸿的办公室在二楼,相当简朴,靠墙立着两个油漆脱落的文件柜,柜顶放着一排高高低低的广口瓶,盛着小麦、玉米等种子。常力鸿正佝偻着腰,与两位姑娘一起装订文件。他抬头看看客人,尽管已同吉明在电话上联系过,但他还是愣了片刻才认出老同学。他赶忙站起来,同客人紧紧握手。不过,没有原先想象的搂抱、捶打这些亲热动作,衣着的悬殊已经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两个姑娘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确实,他们之间反差太强烈了:一个西装革履,发型精致,肤色保养得相当不错,肚子也开始发福了;另一个黑瘦枯干,皮鞋上落满了灰尘,鬓边已经苍白,面庞上饱经风霜。姑娘们唧喳着退出去,屋里两个人互相看看,不禁会心地笑了。午饭是在“老常哥”家里吃的,屋内家具比较简单,带着城乡结合的味道。常妻是农村妇女,手脚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地炒了几个菜,又拿来一瓶赊店大曲。两杯酒下肚后,两人又回到了大学岁月。吉明不住口地感谢“老常哥”,说自己能从大学毕业全是老常哥的功劳!常力鸿含笑静听,偶尔也插上一两句话。他想吉明说的是实情。在农大四年,这家伙几乎没有正正经经上过几节课,所有时间都用来学英语,一方面是练口语,另一方面是打探出国门路。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学校里学习风气很浓,尤其是农大,道德观上更守旧一些。同学们包括常力鸿都不怎么抬举吉明,嫌他的骨头太轻,嫌他在人生策划上过于精明──似乎他的人生目的就是出国!不过常力鸿仍然很大度地帮助吉明,让他抄笔记,抄试卷,帮他好歹拿到毕业证。
那时吉明的能力毕竟有限,到底没办成出国留学。不过,凭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毕业两年后他就开始给外国公司当雇员,跳了几次槽,拿着几十倍于常力鸿的工资。也许吉明的路是走对了,也许这种精于计算的人恰恰是时代的弄潮儿?
听着两人聊天,外貌木讷实则精明的常妻忽然撂一句:“老常哥对你这样好,这些年也没见你来过一封信?”
吉明的脸刷地红了,这事他确实做得不地道。常力鸿忙为他掩饰:“吉明也忙啊,再说这不是已经来了吗?喝酒,喝酒!”
吉明灌了两杯,才叹口气说:“嫂子骂得对,应该骂。不过说实在话,这些年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每天赔尽笑脸,把几个新加坡的‘二鬼子’当爷敬──MSD公司驻京办事处的上层都是美国人和新加坡人。我去年才把绿卡办妥,明年打算把老婆儿子在美国安顿好。”
“绿卡?听说你已入美国籍了嘛。”
吉明半是开玩笑半是解气地说:“这辈子不打算当美国人了,就当美国人的爹吧。”他解释道:“这是美国新华人中流行的笑谑,因为他们大多保留着绿卡,但儿女一般要入美国籍的。美国米贵,居家不易。前些天一次感冒就花了我150美元。所以持绿卡很有好处的,出入境方便。每次回美国我都大包小包地拎着中国的常用药。”
饭后,常妻收拾起碗筷,两人开始谈正事。常力鸿委婉地说:“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你是想推销MSD公司的小麦良种。不过你知道,小麦种子的地域性较强,国内只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引进过美国、澳大利亚和意大利的麦种,也只有意大利的‘阿勃’、‘阿夫’等比较适合中原地域。现在我们一般不进口麦种,而是用本省培育的良种,像‘豫麦18’、‘豫麦35’……”
吉明打断他的话:“这些我都知道,不知道这些,我还能做种子生意?不过我这次推荐的麦种确实不同寻常。它的绰号叫‘魔王麦’,因为它几乎集中了所有小麦的优点:地域适应性广,耐肥耐旱、落黄好、抗倒伏、抗青干;在抗病方面几乎是全能的,抗条锈、抗叶锈、抗秆锈、抗白粉,仅发现矮化病毒对它有一定威胁……你甭笑。”他认真地说,“你以为我是在卖狗皮膏药?老兄,你不能拿老眼光看新事物。这些年的科技发展太可怕了,简直就是神话。我知道毕业后你很努力,还独立育出了一个新品种,推广了几千亩,现在已经被淘汰了。对不对?”这几句话戳到常力鸿的痛处,他面色不悦地点点头。“老兄,这不怪你笨,条件有限嘛。你能采用的仍是老办法:杂交,选育,一代又一代,跟着老天爷的节拍走,最多再加上南北加代繁殖。但MSD公司早在30年前就开始利用基因工程。你想要100种小麦的优良性状?找出各自的表达基因,再拼接过来就是了。为育出‘魔王’品系,MSD公司总共花了近20亿美元,你能和他们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