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第17/19页)
“怪我没把他照看好。你知道,把2307年的抗过敏药还有衣服带回到2007年有技术上的困难。”
“不必担心了,我已经用21世纪的药物把病情控制住了。”
我本不想说出我对大妈妈的怀疑,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能管住舌头。也许(我冷笑着想)我说不说都是一回事,以大妈妈的智力,一定已经发明了读脑术,可以隔着300年的时空,清楚地读出我的思维。我说:
“大妈妈,有一个消息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吧。我同戈亮相爱了,并且很可能我已经受孕。可能是男孩,一个具有远缘杂交优势的天才,能够完成你所说的科学突破。我说得对吗,大妈妈?”
我隔着300年的时空仔细辨听着她的心声。大妈妈沉默片刻——以她光速的思维速度,不需要这个缓冲时间吧,我疑虑地想——叹息道:“陈影,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想法。你在心底还是把我当成异类,是不是?你我之间的沟通和互信真的这么难吗?陈影,没有你暗示的那些阴谋。你把我当成妖怪了,或是万能的上帝了。要知道既仁慈又万能的上帝绝不存在,那也是一个自由意志和客观存在之间的悖论。”她笑着说,显然想用笑话调节我们之间的氛围。
也许我错把她妖魔化了,或者我在斗智中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在她明朗的笑声中,我的疑虑很快消融,我觉得难为情。大妈妈接着说:
“我确实不知道你们已经相爱,更不知道你将生男还是生女。我说过,自从有人去干涉历史,自那之后的变化就非我能预知。我和你处在同样的时间坐标上。我只能肯定一点:不管戈亮他们去做了什么,变化都将是很小的,属于‘微扰动’,不会改变历史的大趋势。”她又开了一个玩笑,“有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铁证。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对。”
我和解地说:“大妈妈,我是开玩笑,别放在心里。”
我告诉她,戈亮很可能不再返回,打算定居在“现在”。她说:“我也有这样的估计。那就有劳你啦,劳你好好照顾他。我把一副担子交给你了。”
“错!这话可是大大的错误。现在他是我的丈夫,男子汉大丈夫,我准备小鸟依人般靠在他肩膀上,让他照顾哩。”
我们都笑了,大妈妈有些尴尬地说:“在母亲心里,孩子永远长不大——请原谅我以他的母亲自居。我只是他的仆人,不过多年的老女仆已经熬成妈了。你说对吗?”
我想她说得对。至少在我心里,这个非自然智能已经有了性别和身份:女性,戈亮的妈妈。
大妈妈说她以后还会常来电话的,我们亲切地道别。
我为戈亮找到一份最合适的工作:科幻创作。虽然他说自己“不学无术”,远离300年后那个时代的科学主流和思想主流,但至少因为耳濡目染,他肯定知道未来社会的很多细节。在我的科幻创作中,最头疼的恰恰是细节的构建。所以,如果我们俩优势互补,比翼双飞,什么银河奖雨果奖星云奖都不在话下。
对我的如簧巧舌,他平静地(内含苦涩地)说:“你说的不是创作,只是记录。”
“那也行啊,不当科幻作家,去当史学家,写《三百年未来史》,更是盖了帽了,能写‘未来史’的历史学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在我的嬉笑中轻松了,说:好吧,听你的。
那个蜜月中我们真是如胶似漆。关上院门,天地都归我俩独有。每隔一会儿,两人的嘴巴就会自动凑到一起,像是电脑的自动程序——其实男女的亲吻确实是程序控制的,是上帝设计的程序,通过荷尔蒙和神经通路来实现。我以前很有些老气横秋的,自认为是千年老树精了,已经参透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没想到,戈亮让我变成了初涉爱河的小女孩。
我们都没有料到诀别在即,我想大妈妈也没料到。像上次的突然到来一样,阿亮又突然走了,而灵灵照例充当了唯一的目击者。一次痛快淋漓的做爱后,我们去冲澡。阿亮先出浴室,围着浴巾。我正在浴室内用毛巾擦拭,忽然听到灵灵的惊吠,一如戈亮出现那天。侧耳听听,外边没有戈亮的声音。这些天,戈亮已经同灵灵非常亲昵了,他不该对灵灵的惊吠这样毫无反应……忽然,不祥的念头如电光划过黑夜,我急忙推开浴室门。一股气浪扑面而来,带着那个男人熟悉的味道。他刚才裹的浴巾委顿在客厅的地板上,灵灵还在对着空中惊吠。我跑到客厅,跑到卧室,跑到院里,到处没有阿亮的身影,清冷的月光无声地落在我的肩头。
他就这样突兀地消失,一去不返。
他能到哪儿去?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一个熟人,除了越南那位同行者,但他不会赤身裸体跑到越南去吧。我已经猜到了他的不幸,但强迫自己不相信它。我想一定是大妈妈用时间机器把他强召回去了。虽然很可能那也意味着永别,意味着时空永隔,毕竟心理上好承受一些。其实我知道这是在欺骗自己,阿亮怎么可能这么决绝地离开我,一句告别的话都不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