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第14/19页)

学生们显然不信服我的话,这从他们的目光中就能看到。不过我不在乎,我只在乎阿亮的反应。如果这番话多少能纾解他的心结,我就满意了。

命定之路是不能改变的,不管阿亮他们三位作出怎样的牺牲。但个人有自由意志,我可以让你远离科学。

这样做很难。你天生是科学家的胚子。记得童年到少年时你就常常提一些怪问题,让我难以回答。你问:妈妈,我眼里看到的山啦,云啦,大海啦,和你看到的是不是完全一样?你问:光线从上百亿光年远的星星跑到这儿,会不会疲劳?你问:男女的性染色体是XX和XY,为什么不是XX和YY呢,因为从常理推断,那才是最简洁的设计。

初中你迷恋上了音乐,但即使如此,你也是从“物理角度”上迷恋。你问:为什么各民族的音乐都是八度和音?这里有什么物理原因?外星人的音乐会不会是九度和音、十度和音?人和动物甚至植物都喜欢听音乐,能产生快感,这里有没有什么深层次上的联系?

不管怎么说,我终于发现了音乐可以拴住你的心。我因势利导,为你请了出色的老师,把你领进音乐的殿堂。高考时你考上了中国音乐学院的作曲系。你在这儿如鱼得水,大二时的作品就已经有全国性的影响。音乐评论界说你的《时间与终点》(这更像物理学论文的篇名,而不像是乐曲的篇名)有“超越年龄的深沉和苍凉”,说它像《命运交响乐》一样,旋律中能听到命运的敲门声。

我总算吁了一口气。

从北大到宾馆路不远,我们步行回去,刘度他们同我告别,让肖苏送我俩。一路上阿亮仍没话,有点发呆,也许我在会场上说的话对他有所触动。肖苏一直好奇地观察着他,悄悄对我说:你表弟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我说什么气质?她说不好说,很高贵那种,就像是英国皇族成员落到非洲土人堆里那种感觉。又说:他比你小七八岁吧,这不算缺点。我有些发窘,说你瞎想什么嘛,他真是我的表弟。肖苏咯咯笑了:你不必辩白,我不打听个人隐私。

平心而论,我带着这么一个大男孩出门,又同居一室,难免令人生疑的。我认真说:“真不是你想象的姐弟恋。如果是,我会爽快承认的,我又不是歌星影星,要捂着自己的婚事或恋情,怕冷了异性歌迷的心。”我笑着说,“实话说吧,他是300年后来的未来人,乘时间机器来的。”

“那好呀,未来人先生,让我们握握手。”

阿亮同她握手,问她:“今天会场上,陈姐答出了你的问题吗?”

肖苏笑道:“非常有说服力,我决定退出科幻协会,正考虑皈依哪种宗教呢。”她转回头向我,“陈老师。”

我说,喊陈姐,我听着“老师”别扭。

“陈姐,你今天说的,个人有自由意志,人类整体没有自由意志,让我想起了量子效应的坍缩。微观粒子的行为不可预测,它们可以通过量子隧道到达任何地方,可以从真空中凭空出现虚粒子,等等。有时想想都害怕,原来我们眼前所有硬邦邦的实体,都是由四处逃逸的幽灵组成的!但大量粒子集合之后,这些‘自由意志’就突然消失了,只能老老实实地遵照宏观物体的行为规则。一个弹子不会从真空中突然出现,我们的身体也不会穿过墙壁。你看,这和你说的人类行为是不是很类似?我知道量子行为和人类行为风马牛不相及,但两者确实相像。”

我说没什么难理解的,一点也不高深,都不过是一个概率问题。大量个体的集合,把概率较小的可能性抵消了,只有概率最大的可能性才能表现出来。

“不过陈姐,我总觉得你的看法太消极。如果人类走的是‘命定’之路,那我们都可以无所作为了,反正是命定的嘛。”

“恰恰相反。这条路‘命定’了大多数人会积极进取,呕心沥血地寻找那条命定之路。看破红尘而自杀的只会是少数,就算它们是有‘自由意志’的‘量子’吧。”

“又一个悖论。一个怪圈。”

我们都笑。我说打住吧,不要浪费良辰美景了,这种讨论最终会陷入玄谈。阿亮停下来,仰面向天,一连串响亮的喷嚏喷薄而出。我担心地说:“哟,鼻炎又犯了吧?今天不该让你出来活动的。快用伯克宁。”

阿亮眼泪汪汪,说:“在宾馆里,忘带了。”

我暗自摇头,他连自己的事也不知道操心:“怪我忘了提醒你。快回去吧。”

肖苏奇怪地看着阿亮,小声对我说:“陈姐,也许他真是300年后来的人呢。你听他的口音,有一股特殊的味儿,特别的字正腔圆,比齐越、赵忠祥的播音腔还地道。我是在北京长大的,也从没听过这么高贵的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