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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他流泪,几个瓦克慌了,私下小声嘀嘀咕咕了一阵,接着丢下林克瑞和孩子的尸骨,默默消失在杂草丛中。
霍尔特医生一早醒来,连忙赶去见丹诺尔夫人。她双手交叉,放在两腿中间,坐在一间空房间里。他敲了敲门,她抬头,透过窗户看了他一眼,冲他点点头,他走了进来。
“早上好。”他问候了一声。
“好吗?”她问,“我儿子死了,霍尔特医生。”
“也未必。他不是第一个在草原上熬过一夜的生还者,丹诺尔夫人。”
她只是摇摇头。
“昨晚多有得罪。”他说,“我太累了。”
“你说得千真万确,”她答道,“我早上四点就醒了,冷静也好,不冷静也罢。我思前想后。错都在我。我害了自己的儿子,就因为有我这样的妈妈。我恨不能替他出去,死在荒原上。”
“那又有何益?”
她以哭作答,他等着。不一会儿她就止住了哭声。“是我不好,”她说,“我断断续续地哭了一个早上。”说着,她恳切地望着霍尔特,“求你救救我。”
他同情但不无得意地笑了笑,说,“我尽力而为。何不说说你都想了些什么?”
她苦笑一下,“都是又臭又长不堪回首的往事,多半时间在想我的丈夫。”
“那个你不喜欢的人。”
“我讨厌的人。他娶我是因为否则我不跟他上床。他睡了我,后来我怀了孕;他接着又去找了别人。林克瑞是个男孩,他高兴坏了,于是改了遗嘱,财产都留给了儿子,一个子儿都没给我。再后来,他把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姑娘和一半小伙睡了个遍,跟着被一台拖拉机碾了过去,我拍手称快。”
“他在这个星球上的声望很高。”
“人们对钱看得一向很高。”
“人们往往也看重美。”
一听到这儿,她又哭了起来。她捏着嗓子,用小姑娘的声线抽抽搭搭地说,“我只想去首星。去结识首星的名流雅士,打一针森卡,好长生不老,永葆青春。除了容颜,我别无所有,没钱,没文化,一无所长,连做母亲的本事也没有。你知道只有一样让人爱你的东西的感觉吗?”
不知道,霍尔特心想,但能想象悲莫大于此。
“你是你儿子的监护人,你原本可以带他去首星。”
“不,我不能。法律是这样规定的,霍尔特。在这个星球取得正式的州级地位前,这里的资金不得外流。这条法律保护我们免遭剥削。”说到这个词,她唾了一口,“不是州,我们就没资格注射森卡,没有活着的机会!”
“我们当中也有人,不愿为了晚死几年而一睡不起。”霍尔特说。
“那是你们愚不可及。”她反唇相讥。他险些承认了。他对长生不老不感兴趣。睡梦中度日纯属虚度光阴。但他也明白其中的魔力,明白到殖民地的人多半不是走投无路,就是愚不可及;明白天资聪明或有权有势的人,都会待在森卡唾手可得的地方。
“不光是法律,”她说,“我那该死的丈夫把全部财产都限定了继承地,统统限定了继承地。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潘帕斯。”
“哦。”
“所以我等着,盼着儿子长大成人,我们能想个法子,到——”
“如果没生儿子,钱都会留给你,你可以卖给一个这个世界以外的人,然后一走了之。”
她点点头,又哭了起来
“难怪你恨自己的儿子。”
“累赘。他是个累赘,把我拴在了这儿,消磨了我的容颜和身段,剥夺了我唯一的资产。”
“你依然漂亮。”
“我四十五了,来不及了。就算我今天就去首星,他们也不会让一个过了四十一岁的人休眠。这是法律。”
“我知道。所以——”
“所以待在这里,好自为之?谢谢你医生,我还不如自己请一个你这样的牧师。”
她嘟哝了一句,扭头不再理他。“现在那孩子死了,但为时已晚。他为什么偏偏去年不死?”
林克瑞为埋了那孩子的坟头拍上最后一把土。他的泪已哭干,身上的液体只剩下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挖开粗壮的草根时流出的汗水。难怪瓦克只挖几个浅坑掩埋尸骨,直到下午他才终于干完。
但他一边埋,一边强作镇定,冷静地重整脑海中的记忆,将它们一一埋进孩子的坟墓。他在街头杀的不是妈妈,是扎德。妈妈还活着;她昨天还来看过我,所以我才逃出医院,所以我才想要自杀。如果有人该活,那是扎德。如果有人该死,那是妈妈。
他恨不得蜷作一团,躲进清凉的草荫下,一口咬定这一切都不曾发生,一口咬定自己从未超过五岁。但他顶住了这些想法,认准了事实,认准了他的人生历程,不再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