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第6/16页)

“如果死神来加入赌局呢?”

“让他来!”对方高喊道,“你的话让我厌烦,缚魔者。晚安。睡吧!”

一点黑暗和无边的寂静,膨胀着,收缩着。

后来的日子仿佛好些明亮的碎片。

几句对话,一段歌词,狭长的画廊里的缤纷,还有房间、花园。有一次,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地牢,许多人被挂在绞架上,他听见自己放声大笑。

在这些片断之间,是梦境与半梦半醒的时刻。它们被火焰照亮,血与泪充斥其间。在一个光线黯淡、无边无际的大教堂里,他摇着太阳和行星制成的骰子。流星在他头顶放射光芒,彗星在黑色的玻璃拱顶上刻下一段段闪亮的弧线。

他感到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快乐,他知道这快乐大部分属于对方,但其中也有他自己的感情。而恐惧则全是他的。

当陀罗迦喝得酩酊大醉,或是伏在后宫那宽阔的矮榻上喘息时,他对偷来的身体的控制就会稍稍松动。然而精神上的创伤使悉达多依然虚弱,再者,这种时候他的身体要么烂醉如泥,要么疲惫不堪;因此,他明白时机尚未成熟,现在还不能与魔王争斗。

有的时候,他并非用那双曾经属于自己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而是像一个魔物般,同时看到所有的方向;他走在人类中间,剥去他们的肉与骨,看到代表他们自身存在的火焰,他们的激情赋予它色彩和阴影,他们的贪婪、肉欲和妒忌使它不停闪烁,贪欲和渴求让它急切地跃动,仇恨让它喷出滚滚浓烟,恐惧与痛苦使它衰败颓唐。他的地狱是个色彩缤纷的地方,只有少数例外:一位学者的智力所产生的蓝色冷焰,一个临死僧人的白光,一位望风而逃的高贵夫人周身粉红色的光环和孩子们游戏时那上下跳跃的单纯色彩。

他昂首走在帕拉美得苏的皇家宫殿中,走过高高的大厅和宽阔的游廊,宫殿是他赢来的,韦德迦王子被锁在自己的地牢里。整个王国的臣民,谁也没发觉现在占据王座的是一个魔物。一切如常,似乎没有任何改变。悉达多看见自己骑在大象的后背上穿过城中的街道。他命令城里所有的女人都站在自家门前,他选出自己喜欢的,让人带回他的后宫。悉达多猛地一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帮着挑选,为了这个或那个主妇、少女或是夫人的优点与陀罗迦争论不休。他感受到了魔王的欲望,这些欲望也成了他的。这件事让他更加清醒,之后,端起羊角酒杯送到唇边的手,或者在地牢里挥动皮鞭的手就并不总是属于魔物了。他保有意识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他有些惊恐地发现,同所有人一样,自己体内也隐藏着一个能够与同类产生共鸣的魔物。

有一天,他集中了所有的精神去对抗统治自己身体的力量。他恢复了不少,开始在所有的行动中与陀罗迦共存,既是沉默的旁观者,又是主动的参与者。

他们站在俯瞰花园的露台上,眺望着日间的景致。刚才,陀罗迦大手一挥,满园的鲜花都变成了黑色。蜥蜴般的生物来到树丛中、池塘里,藏在树影下嘶嘶地叫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熏香和香料气味又浓又腻。黑烟像蛇一样在地面盘旋。

他遇到了三次刺杀企图。王宫的护卫长是最后一个做出尝试的。然而他用来行刺的利剑却化作一条毒蛇,朝他的面孔扑去。毒蛇挖出了他的双眼,往他的血管里注入毒液,使他全身变得漆黑,肿胀,他不断哀求,想讨一杯水喝,最终哭喊着死去。

悉达多考量着魔物的行为方式,就在那一刻,他发动了攻击。

那日在鬼狱,他最后一次运用了自己的力量,之后,他的力量仍在渐渐增强。正如阎摩所说,这力量独立于他身体的大脑,像一个转轮般在他存在的中心缓缓转动。

它的转动再次加快,他把它朝对方的力掷了过去。

陀罗迦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接着,纯粹的能量像一只长枪般向悉达多飞来。

他努力使部分反击偏离了方向,再吸收掉其中一部分。然而当这波冲击接触到他的自我时,他仍旧感到疼痛与骚动。

他没有停下来感受这痛苦,而是像一个长矛手,向猛兽那阴暗的藏身之处发起了新一轮攻势。

他再次听到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尖叫声。

魔物在他的力量周围竖起道道黑墙。

在他的猛攻下,这些墙一一坍塌了。

搏斗的同时,他们仍在交谈。

“哦,拥有许多身体的人哪,”陀罗迦道,“你为何不由我在这具身体里多停留几日呢?这并非你降生时的身体,你也不过是借用一段日子罢了,那么为何将我的碰触视作污秽之物呢?总有一天你会拥有另一具身体,一具我未曾染指的身体,你又何必将我的存在视为一种污染、一种疾病?是不是因为你心中也有同我相似的东西?是不是因为你,同我一样,也在享受罗刹的方式,你也喜欢上了品味自己所造成的痛苦,喜欢上以自己的意志任意摆布你所选择的任何东西?是因为这个吗?是因为你也知道、也渴望着这些,却同所有人类一样背负着那被称为负罪感的诅咒?如果是这样,缚魔者,我嘲笑你的软弱。而且我会胜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