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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腊月二十三祭灶时,就被刘天章接去过年,刘是中统局新委任的西安调查室主任,他的到来标志着陕西党系特务机构重建成功。他本不愿去,无奈刘非常诚恳,专门歇公一日,要借着祭灶和老上级亲近。武伯英只好去了,这一去就是一耽搁,刘天章虽未娶妻,家中用人齐全,生活伺候得舒坦适意,过了个好年。他享受到大年初三中午才回来,看见门口卧着的小叫花,就从刘天章补发的薪水奖金里抽出一张大钞,随手扔在面前。然后自顾去开门下锁,不料小叫花随手捡起一颗石子,用大钞包了扬手扔进了武家。他正进二道门,房顶上骨碌碌滚下一物,却是刚才的施舍包着回报,差点砸中脑袋。武伯英诧异地拾起石头,回到小叫花面前,问他咋要吃的还嫌馍黑。小叫花如被羞辱的幼兽,龇牙咧嘴说我要馍不要钱。他觉得这孩子不简单,摇了摇手里的年货包,我没馍有点心。王立至此就进了武家的门,武伯英知他心中仇恨太多,不愿再放出去惹事,硬是留了下来,宽慰他父母没有丧生,劝说他在西安等双亲来找寻。王立知恩图报,在武伯英指点下,竭力做着家务,用以实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老理。武伯英凭着职业敏感不敢大意,私下冒充叔叔寻访失散的侄子,把学校和灾童所访了一遍,除了姓名是假的,其他一切都真。实话说武伯英有私心,既维护了自己的善良,又找了个说话的伴儿。他却从不表现出主人的地位,当一家人去待他,没到春暖花开王立就改口叫了武哥。武伯英听了这个称呼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我比你爸小两岁,你意思我还得把你爸叫叔,起码也是个你干大。王立不承认这个称谓,却受好奇心驱使不停打问武伯英的前事,他就讲了一点。知道他恨日寇入骨,武伯英只拣在西安打击日本谍报网的事情讲述,第二次王立央求他再讲,开口就是干大我服你了。

武伯英见他又犯了混劲,加玩笑道:“你说这炸弹又没长眼睛,今天要是给中统院子落一颗,你明天找谁领去?”

“都炸死才好!”王立翻了翻白眼,着急地催促,“咱快走吧,再去迟了,防空洞又满了!”

王立锁好院门,跟着武伯英出门西拐,走上了北大街。三通警报一过,满城兵荒马乱、鸡飞狗跳。各色人等均撂下手里的营生,轻装简从,扶老携幼,拖儿带女,朝最近的防空洞跑去。小孩子被大人呵斥着恐吓着,吓得哇哇大哭。店员们紧张地给门窗上铺板,慌乱中把西五上成了东八,老板的骂声随即而起。有钱人坐着黄包车,车夫已在拼命奔跑,还不停踩着铃铛催促,吆喝让路。有几小队军警正在街上集合,准备轰炸过后的营救,扛着铁锨,拎着水桶,参差不齐。灭火队调来了两辆木水车,长车辕上穿着铁皮桶,藏在路边大槐树下,准备扑灭燃烧弹引起的火灾。还有一辆卡车改装的救火车缓慢驶来,车厢加装了铁皮水箱,两边踏板上各站着一个青年舀水工。小学生从教室里跑出来,在老师前后照应下,原本还排着纵队,看见慌乱的情形,个个争先恐后,失去了队形。武伯英走得慢,王立只好捺着性子跟在身边,不时焦急催促。新式救火车是高档货色,能闻见死水的腥味,两边的救火员趾高气扬,大声吆喝着车前的人群:“给灭火车让路,给灭火车让个路!”

常在后宰门一带走街串巷卖凉粉的老马,担着养家糊口的担子,也朝北顺城巷小跑。一头挑着案板摊着凉粉坨子,下面是小瓷碗铁勺子和洗碗水盆,一头红木盘内摆着六个耀州老碗,放着调料汁子,下面是木炭炉子煨着热粉卤汁。这时警报拉响急促的短声,说明敌机已到渭南,回头看钟楼上升起了第二盏红灯。这个信号让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熙熙攘攘的人流,虽都不再吭声,粗重喘息却汇集成沉重的嗡声,似乎从地底传来。老马挑着担子,负重又看不到脚下,本来就踉踉跄跄,也不知怎么磕碰了一下,连人带担子扑倒在地。软硬东西一股脑甩了出去,该散的散,该碎的碎,扑腾了一片。有好心人赶忙将他扶起,老马看看祖传的营生现世的活路还是没保住,只好扔下整副挑子,在邻里裹挟下朝北跑。他边跑边跳着脚,拿出吆喝的粗喉咙大嗓子,朝天上破口大骂,吐沫星子落了一脸。“日本人!日你先人!我日你先人的先人!”

武伯英在碎瓷片中拣起一块碗底,略微端详后自言自语:“黄青釉,紫酱斑。深灰胎,斜刻花。底不蘸,红铺砂。明朝的耀瓷,失传了。”

王立不明白,恬着脸问:“啥?”

“你干爷开过当铺,是西安城有名的古玩耍家,特别对瓷器,算头把刀。”武伯英边走边说,翻弄着碎瓷片,“当时他认出老马这几只碗,是晚明的耀瓷老碗。我爸要拿一院房和他换,老马不肯,说这六只碗养活了他人老八辈子,换了房产只能风光一辈子。我爸也就算了,一直想看看碗底,证实自己的眼力。可惜老马碗里的汁子,从来就没卖干过,也就没叫他饱个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