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拉瓦环礁(第28/45页)
他又是一个普通人。
四十二年前,大正皇储嘉仁在东京一座小宫殿里生下了长子裕仁。他小时候倒也天真。他去过欧洲,在白金汉宫吃火腿蛋,同英国的爱德华王子玩高尔夫球。他爱好海洋生物学,甚至热心于收集蝴蝶标本。他的气质和形象,无论如何也同阿道夫·希特勒、本尼托·墨索里尼联系不起来。然而,缠绕在他周围的冤魂同那两位独裁者周围的一样多。
因为,他的背后是日本军阀。
日本民族历史上有很深的自卑感。飞鸟时期、天平时期、贞观时期、藤原时期、镰仓时期,日本人蜷缩在狭小的四个海岛上,引进了中国的文化,笃信印度的佛教,安稳地度过了悠久的岁月。相当于中国唐朝贞观年间,日本皇室搞了一次大革新。十八年后,插手朝鲜,被唐高宗的水军在白村江打得落花流水。那时候日本的力量还不够。以后,历史又过去了将近一千年。一位叫做丰臣秀吉的武士统一了日本,他又要向外扩张,再次被朝鲜海军统帅李舜真和中国明朝的联军击败。那时候,日本的羽翼尚未丰满。以后的一段时间,浑浑噩噩的日本列岛上开始出现钻研花道、茶道、柔术这些内向性的技艺。
又过了三百年,它终于睡足了,苏醒了,伸伸懒腰,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改造着自己。商人变成了资本家,武士变成了军阀。一个畸形的、军事封建主义的日本用资本主义的技术进行了武装。它固有的那些勤勉、刻苦、不屈不挠、讲究认真,富于集体性和献身精神、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传统全部灌注到一粒卑劣的种子上,开出毒花,结出毒果,化成一个恶魔,被明治天皇从胆瓶中呼唤出来,祸害整个亚洲和太平洋地区,难以遏制。
裕仁对这种野蛮的嗜血潮流也无能为力。一帮陆大的军官,一伙子德国教官麦克尔少校的门徒,一群野心膨胀到天上去的职业杀人狂,加上三井、三菱、住友、富士集团的大小财阀和经理,把日本的战车拼命地往前赶。天皇也驾驭不了这套马车。一夕会、樱会发动的“三月事件”、“十月事件”和“二·二六政变”,说明这群顽固透顶的军阀们一定要把战争加到日本头上。
日本的战争机器陷在中国的泥沼中,伤亡近百万人,欲进不能,欲罢不忍。近卫内阁三次组阁,三次倒台,于是换上了号称“剃刀”的杀人狂关东军宪兵司令东条英机。战车越转越快,无法收住,除非前面是悬崖,粉身碎骨。裕仁敏感的心灵,已经听到了灾难的声音。
借着月光,他看看墙上朦胧的磨漆画、浮世绘和瓷瓶中的插花。那是他的皇后良子公主插上的菊花。菊和日,正是日本海军的军旗。这支海军正在六千公里远的地方以他的名义作战。
他叹了一口气,下了床,草草穿上衣服,走过厅室,来到御花园中。园中一切都是灰白色的:银色的月,银色的霜,银色的小径,一个深秋的夜。要是他的祖父明治,一定会吟上一首诗,可是他不会。
他踏着小径,走过花坛。花坛中还开着菊花。他走到一个平平的石台上,面向明治神宫的方向,跪下去,默默地祈祷。
离石台很近的地方,有一堆新土,土丘下有个坚实的防空洞。自从胆大包天的美国佬杜立特中校驾机从“大黄蜂”号航空母舰起飞空袭东京以后,人们就给他挖了这个洞。
因为那次空袭惊扰了天皇的御安,山本大将前来请罪,并发动了中途岛之战,四艘帝国最精良的航空母舰消失了。接着是所罗门群岛之战,是瓜岛之战,是俾斯麦海战,是塔拉瓦(他记不清这个名字)。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军人们向前推进的时候总用他当招牌,正如他的宣战诏书所示:
朕兹向美英两国宣战,陆海军官兵务须全力投入战斗,各级官员恪尽职守……以达到征战之目的……必能恢弘宗祖之遗业……以保持帝国之荣誉,朕实有厚望焉。
军阀们口口声声“八纮为字”,借皇威以征服天下。
他祈祷完毕,又转向伊势神宫方向祈祷。他祈求祖宗保佑他,不要在他手中丢掉帝国,丢掉日本。日本,在他看来,已经发疯了。它打败了中国,打败了俄国,似乎也打败了法国、英国和美国。明治史、大正史和昭和史是一连串的征杀,九段的靖国神社里香火不绝。他是个深居简出的懦弱者,简直想象不出那些彪柄显赫的一代君王: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罗马帝国的恺撤、奥斯曼王朝的苏理曼巴沙、法国的拿破仑和德国的希特勒,他的帝国版图同他们的一样大,他们都有非凡的意志和超人的野心,而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不过是某人的儿子,某人的孙子,但恰好他们是日本的天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