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8/15页)

“疼?”单一海被老人的话问得一愣。“战士永远感受到的只应该是死亡,不是伤口!”

“你太理想化了,所以你太不像军人!”子老深深地瞥一眼单一海,“但又太像个军人了,过于理想化的军人都很痛苦。不过,你不该如此。你现在面对的只该是一堆古迹,而不是战士!”

单一海激动地搓着双手。“不,我现在才觉得自己像个战士了,尤其是在面对他们的尸体的时候,我庆幸自己目睹了他们,又为自己不幸,居然在他们死后,还来打扰他们的安静,他们太需要平静了。”

冯冉有些不自在地说:“简直不该发掘他们,该让他们永远埋在地下,地下才是他们的家!”

子老沉默了,环视身后,坑边密密地围了一大群士兵。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赶过来了,身上的军衣在风中哗哗扯动,密密的身影遮住了暗淡的夕阳。、有个战士将一支火把插在坑边的土堆上,火把与夕阳的光搅在一起,在人们的脸上来回明灭着。士兵们都沉默地注视他,更确切地说是在凝视那两具尸骨。他从未见过那样怪异的目光,一大束、一大束地闪亮着。那目光其实就是一种令人惊异的语言呵!

子老被这些目光给搅扰着,半晌,才稳定下自己的情绪。他望定单一海,其实也在望着那些更多的战士。“我被你们打动了,这种感情其实就是对这两个无名士兵的赞扬。可我以为,还是让他们出土吧!他们站出来比埋在地下更像个军人,我想他们至少该是一个标本,一个军人的标本!”

单一海知道老人的心思,但他也更明白如果自己说出内心中的选择,老人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但他知道自己无力主宰以后,即使他们将这两个战士葬埋了,那么还会有人将它掘出。它们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从发现它们的那一刻开始。单一海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候,旁边的战士们拿来的十几支火把把暮色中的深坑照得亮如白昼。

他望望老人,老人似已看透他的内心,默默地点头,转身蹬上坑壁,隐到了战士的后面。只有单一海与冯冉还在坑下。

单一海望望冯冉,冯冉无言地归回士兵行列。他站在士兵的目光下面,忽然很孤独,也很灼热。他此时处于双重士兵的挤压之下了,心脏狂跳,为自己即将要做的某件事激动不已,但他强忍着等待自己的平静,果然,片刻之后,他的心跳安宁了。

他在战士们的目光覆盖下,挺起了胸膛,“立正”,他在下面嘶声喊。战士们在他的嘶喊中,神经般地抖动片刻,立即站成了一根根捅条似的棍儿,甚至连正在燃烧的火也在瞬间笔直地燃烧了。他的余光一瞥,看到子老站在人缝儿里,两条腿紧绷在了一起,满头白发在战士的肩后燃烧,单一海被这种瞬间聚涌起的肃穆给冲激得内心热血狂涌,他几乎听见了血在血管中哗哗冲突的声音了。他用目光与每个战士对接,从那些目光中他读出了许多新的感受。在挪到王小根脸上时,王小根却把眼睛给闭上了,他似乎在躲什么,身体绷直着,双目微微抖动。

“王小根!”他厉声道。

“到。”王小根下意识地一并脚。

“请你回答,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是战士最好的雕像,也是末日!”

“为什么要把眼闭上,你不敢正视他们?”

“不,我只配在内心向他们致礼。”王小根有些喃喃地。“他们的勇敢让人心惊,他们太残酷了。”

单一海扫视大家一眼:“是的,是残酷,可这只是一种属于战士的残酷。残酷是战争的性格,我只想告诉大家,我们面对的才是真正的战士。”

他从坑底跳上来,站在大家的目光中。他看到这群目光中的一半都在燃烧。他们应该燃烧,如果沉默了,那将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连队的悲剧。他压住那片目光:“可我们却得把他们的勇敢拆散,让他们的躯体回到大地上来。”

他停住,期待某种反应,但他失望了。那些目光仍一如以往的平静着,他们也许都在疯狂地期待那两具战士的尸体被摆到阳光下的样子!一瞬间,他看清了,这些家伙眼中燃烧的其实只是好奇和欲望。可他却在期盼着有人响应自己,把他们重新掩埋,尽管这只是一种心境,可他却为自己涌起的这种心情悲哀了。自己不是也渴望看到这一切吗!可他却真的无法预知自己,竟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他以为自己是勇敢的,可抓到手中的全是伤感。

他把刚才短暂的感伤挥去:“我们无权为他们举行葬礼,可我们有幸目睹了他们的勇敢。我提议,让我们为他们的勇敢,致礼。”他侧身成90度,半面向战士,半面向坑中的那两具户骨,厉声喊出口令:“敬礼!”幕色中战士们唰地举起一片手的丛林。单一海用余光感觉着这凝成一个姿势的军礼,一种遥远的激动淘洗着他。他坚信那些战士也会如他一样,被这种相隔至少2000年的军礼给激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