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7/15页)

单一海扶住子老,子老却把手唰地抽回,仿佛受了屈辱般地瞪了单一海一眼,同时稳住情绪,努力使自己平静着。他用了好半天才站到那两具尸骨的面前。他的小个子立即罩在那片暗影中,只有满头白发在风中簌簌。他下到坑底时,身体佝楼着,令单一海生出莫名的哀怜;但当他站定在那两具尸骨前时,胸膛却倏然挺直,身子在风中如一柱晃动的塔身,隐约有种老军人之气质。

子老用力掬起一捧沙土,放到鼻边嗅嗅,又抓起坑沿上方的砂土来回对比着。他辨识砂土的方式怪异又让人心动,不像只是在嗅一种土,倒像是在咀嚼着某种感觉。他的眉头一会儿舒开,一会儿又皱紧,几个站在坑上方的战士被他的神情逗笑了,忍不住哧哧笑他。单一海虽被老人这种奇怪的方式所打动,但也忍不住为他的神情产生某种担忧。他回过头,扫视了一下那个战士,笑声戛然而止。子老似乎对此浑不为意,固执地一次次辨识着那些砂土,良久,他才叹息着:“真的是那场大地震哪!”

“大地震!你是指这儿发生过一次大地震?”单一海被老人的发现给吸引。

“是的,简直无法想象。这两个战士居然是在他们将刀与戈相互砍进对方的身体的同时被埋进地下的。我查看了砂样和土质层,他们是在最残酷的一刻遇到了自然中更残酷的灾难——地震时,被掩埋掉的。这种事真的太偶然了!”

“就像几千年后又被我们从地下将他们翻出来一样,世界总在偶然中让人惊异啊!”单一海沉吟着,“可为什么他们埋到了地下,而那座城却还存在?我猜测,那场地震肯定不亚于七级,否则无法将他们陷入这么深。”

“我也对此充满疑问。有资料记载,这儿正处于地球36度纬线附近,而36度纬线简直像条神秘的链条。”子老用手在空中描了一下,“凡经过这条纬线的地区,几乎时常发生许多奇异的事件,比如地震,比如海啸,甚至各种超自然的神奇之迹。”

单一海被好奇和欲望压逼:“你是说这个古城也属于某种奇异事件?”

“我猜测该是!”子老若有所思地望向那两具尸骨,“你没觉得,在这样高的海拔上建一座这样怪异的城堡,本身就是一种奇怪的事吗!这儿几乎每隔百年,便会有一场毁灭性的大地震。可居然无法撼倒它!”

“听上去简直像传说,那这两具尸骨又该如何解释呢?”冯冉打破老人的感慨。

“是呵,是呵,我总是被这些无由的东西打动。我有种直觉,也许他们的出现,就是给我们解开这道谜的一把钥匙。”子老的双目中闪射出某种沉重的颜色。

单一海喃喃地:“我都等不及了。”

“我也是!”子老忽然凑近单一海,“我只是故意在拖延时间呢!”

单一海惊异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这样突然伤感。

子老屏住呼吸,仔细地扫视那具尸骨。当他的手轻轻地取下那嵌在尸骨喉间的长柄铁戈时,竟惊骇般地呆住了。他的手微微抖动,那片铁戈上残碎的铁锈顺着他的指缝淡淡地滑落。这柄戈的存活时间太长了,铁质已发生变异。单一海看到他轻轻一动,那戈刃竟开始扭曲。子老有些激动地把那戈放在鼻孔上嗅,他吸得很深,像品某种饮品般,轻轻地半天不动,接着又吸……偶尔把那柄戈放到耳旁弹弹,戈发出呜咽般的沉声,又钝又老,如同一个老人的咳嗽。单一海被老人怪异的举动吸引,默默退到他身后,像退出老人的精神一样。单一海在很多时候,都习惯于从背后去读一个人。人的面孔可以伪装,但后背却永远是一种样子,坦然地呈现着那种轻易就会露出的真相,并且从不掩饰。

子老把那柄戈在手中捧读许久,又郑重地将它包在一块绢布上。之后,老人退后,向那两具尸骨深鞠一躬,右手又缓缓地伸向了那柄插进尸骨肚腹深处的直刀。单一海莫名地揪着心,不知为什么,他在老人的手伸向那柄直刀时,竟有种无由的惊慌。

“子老,这刀还是让……它留在原来的地方好吗?”

“哦?”子老缓缓抬起头。

“它该一直在那个地方,只有那才是它的家呀。那具尸骨没了它,才会是种真正的残缺。”单一海激动地低呼。

子老在单一海的逼视中转过身来:“我是个考古者,我的职责只是将它们取出来,而不是让它们一直呆在原地。”

“可它们是这两个战士身上的一部分!你看清没有,这是两个战士搏杀时的最后瞬间,这个瞬间简直有种令人震惊的美。我觉得,做为一个战士,保留他们最后的姿势,才是对他们的尊重。”

“该让他们休息了,这两块铁取走了他们的命,可却还卡在他们的身上,你不觉得他们其实很疼吗?”子老平静的脸上闪烁着模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