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7/22页)

“哦,还好,还好……”翠儿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走快几步,甩开她的手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土挖掉不少,剩下的都踩实了,虽然没原来清爽,踩上去松松软软的,但毕竟已是能站能坐的院子。桂花树枝叶轻摆,活得自是滋润,树下的蚂蚁窝不知踪影,它们算得到刮风下雨,却算不出黄河决堤。房屋的老土坯晒干了,下面楔入了加固用的木锥子。屋里的土她早就清理过,进去便闻到新草和油毡的味道,抬头看到久违的房顶,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

有根在院子里蹦了会儿,在树下执着地扒着蚂蚁窝,翠儿找到一把扫帚,扫着满是土的碾盘。扫了几下就觉得错了,这算什么紧要事儿?她忙抱着孩子出了门儿,寻到坐在太阳下的袁白先生。三月不见,先生像老了十年,一张脸受气包似的。袁白先生手搭着凉棚,见是她就笑了。

“回来了呦,还胖了呦。”

翠儿呵呵笑着,笑着笑着就想哭,她想把真话告诉他,这是她在村里唯一信得过的人。但她还是忍住了,别给老爷子心里添堵了。他一个宁死不吃鬼子食儿的倔老头,又能帮你什么呢?再好的宽慰,抵不过半碗填肚子的稀粥,不如一方遮风挡雨的房顶,一面干干净净的土炕。

“先生却瘦了,但气色还好呢。”翠儿拿出一包茶叶递给老头说,“这是给你带的好茶,说是毛尖儿,俺不懂,就拿了。”

“嗯,是好茶呢。”袁白先生闻了一下说,“娘家还好?”

翠儿嘟着嘴,假话在舌尖打颤,先生淡淡地看着她,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娘家没了,爹妈也没了,俺在别的村儿避了避,先生,俺不想让人知道俺就是孤儿寡母了,俺不想让人可怜……”翠儿咬着嘴唇,忍着涌上来的泪。

“娃啊,宽心点儿,带好有根和肚子里那个,老旦会回来的。”老头看着远处的筒子说。

“先生咋知道俺有了?”翠儿惊道。

“你走过来的时候俺就看出来了,俺脑袋糊涂,眼神儿还好使哩。”袁白先生笑起来,“你气色甚好,眼睑明亮,这也都是妊娠之色,回来就待住了,板子村往后八成饿不死人了。”

“听山西子说饿死了十几个……”翠儿坐下了。

“都是些老不中用的,死了就死了,我做的主,只许小吃大,不许大吃小,粮食都让给年轻女人和孩子了,有她们村子就在。我也想饿死算了,被她们弄活了。”袁白先生说得随意,翠儿却听得浑身冰凉。

“先生可不能走……先生,既然你知道了,就给我这肚里的孩子再起个名儿吧?有根是你起的呢。”翠儿推过有根,孩子是个懂事的,扑进袁白先生怀里,一下下摸着他的白胡茬。

“早就给你想好了,既然有了根,如今就只剩个盼,就叫谢有盼吧。”

“是个小子?”翠儿惊喜道。

“嗯,是个小子。”袁白先生不假思索道。

第二个果然是儿子。翠儿那天正在村口挑着给孩子做衣服的花布,肚子里像开了锅,叫了一会儿,下面就和开了闸一样。翠儿走不回家,觉得自己像颗裂缝的鸡蛋,正流出黏黏的橙黄,她扶着炮楼边的一棵树就倒了。村口只有卖布的卖梨的卖鞋的卖烧饼的,他们都哇啦啦喊着,但没人敢走向炮楼子这儿。伪军们看见了,金牙兵几步跑来,知道她要生了,便让另一个兵去村里唤接生婆。树坑里流下殷红的血,翠儿开始号叫。几个鬼子被吵了午觉,穿着背心出了炮楼。翠儿大惊,想爬着回家,却哪里动得了。小贩们不敢来,金牙兵也不敢碰,村里人还得过一阵才来,来也不敢来几个人。翠儿知道这下完蛋了,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这时候。

几个鬼子走过来,看着翠儿的情形,咕噜噜彼此说了几句,翠儿认得最高的那个是田中一龟。他看了看情况,似乎也认出了翠儿,对金牙兵板着脸说了几句,金牙兵哈伊点头,唤来几个伪军。

“太君说了,就近到炮楼里面生,把接生婆给你叫来了,那里阴凉背人。”他们不由分说抬起了翠儿,连汤带血地抬进那黑乎乎的炮楼,放在木头楼梯上。几个鬼子哇哇叫着,翠儿身边跑过拿枪的家伙,一个平头鬼子瞪着栗子颜色的眼低头看她,嘴咧得能塞进个小窝瓜。接生婆就是谢老栓的老婆,她并非精于此道,只因是板子村手最小的女人。谢老栓的女人脚不沾地被一个伪军拎进炮楼,她哆嗦着挽起袖子,要扒去翠儿的裤子,见一群鬼子环视在旁,便犹豫着下不去手。

“赶紧的,谁爱看谁看!”翠儿抬头大叫,这孩子撕裂着她,势如破竹样顶着她。田中说了几句,他们就扭过身去了,还有说有笑的,似乎在打着赌。谢老栓的女人麻利地干起来。“这小子倔,腿和鸡鸡先出来了。”她在下面拧来拧去,塞了又拔,像揪着赖架的老丝瓜。翠儿疼得嗷嗷的,说你赶紧把这小子弄出来,俺恨不得抽他两巴掌。谢老栓的女人说那你要使劲啊,就是拉屎你也要使劲儿,别说生个鸡鸡娃子了。她环顾左右,说看有啥给她咬的,她使不上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