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0/13页)

“他想法真多!”死啦死啦猛力拍了拍我,从我们身边超过,他走向前边的迷龙,看来又有人要被折腾。

我不理他,我发现这货在时要想说自己的话最好就是不理他,“我越来越后悔来这趟了,郝老头,你害死我了,我该安安静静在禅达烂死的。”

郝老头干笑了两声,而答腔的仍是前边的死啦死啦,这家伙的耳力有点儿非人,“翻译官,我立马就弄个英国医生来治你的腿。”

我怒从心头起,瞪着他,“我告诉你件事吧?”

死啦死啦无所谓地说:“说吧,我啥破烂都收。”

“你再能打也没有用。缅甸这场仗,咱们输死了。”我瞪着他,我已经说了够军法从事的话,但够军法从事的事我之前也没少做。他看着我,那表情与军法什么的完全没相干,“我又不是在为英国人打仗……你瞪着我干什么?”

这回他真走了,拍着打着一言不发的迷龙,再不管我这边。

郝兽医唏嘘了一下,“他是在为我们打战呢。”

我泼他的冷水,“老头子啊,乱激动的老头子,你要小心中风啊。”

我们睡在仓库里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比较会照料自己的人睡在仓库里俯拾即是的板条箱上,我们每个人都尽量让自己来之不易的武器离自己近一些。

鼾声如雷,我瞪着黑漆漆的穹顶看-一群人的鼾声夹在一起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情,有高调,有低音,回旋的,咏叹的,欢呼的,如泣如诉的。

行伍多年,最恨的事就是打鼾。家父要求寝食无声,打小就家法高悬,揍得我对睡觉和吃饭都有下意识的厌恶。

我拼命跟自己说这觉来得不易,从登上飞机就进入一个疯人的世界,疯子累了倒地就睡,我们却又得疯又得清醒……可世界上骗不来的有几件事情:心安理得、诚实、天真、睡着。

我看着郝兽医从漆黑里摸了过来,一会儿撞了箱子,一会儿绊了板子,他背着我给他的医药箱,就算伸手就能够着我们这帮躺着的家伙,可刚从外边有亮的地方来,老头儿在这黑过头了的地方仍得摸索。

我轻轻嘘了一声,于是郝兽医摸上了我的脸。

“那是我的鼻子眼。”我说。

“对不起对不起。”他摸索着坐了下来,“英国人这给找的啥鬼地方?黑得跟娘肚子里似的。”

“仓库啊。放我们这帮野人到处乱跑要丢了他们的英国面子的,老绅士说不定还真在想法给我们塞回娘肚子呢。”

老头儿嘿嘿地乐,“那敢情好。那我就回西安了。”

“给死啦死啦治肩膀啦?你加把劲儿把他治死好吗?像对我们一样。”我问老头儿。

老头儿摇摇头,“你要不遂愿啦,那家伙属四脚蛇,伤肉不伤骨的,拿签子蘸了药捅进去就好,连他和英国人拌嘴都不耽误。”

“他又在跟英国老泼皮拌嘴呢?”我开始往起里爬,和英国人吵架是我愿意做的事情,但被郝兽医拉住。

老头儿拉住我,“得了得了。老泼皮明说了不欢迎没有绅士风度的翻译,而且弄来一个很有绅士风度的翻译。死啦死啦也说让你好好躺着,明天再三米以内。”

于是我又躺下了,躺在板条箱上,老郝躺在箱子下。

“你真相信他?”我问。

郝兽医答非所问,“信不信由你。他在跟英国人要医生,治你的腿。不是我这样的医生,是像样的医生。”

我沉默,在沉默中摸索着我的腿,“这是谁的腿?我忘球的了。”

郝兽医叹了口气,“睡吧睡吧,这年头谁又还记得个什么?你看老子,被你们死丘八裹进来打仗,就成了个浮萍的命,就心里记得自己个根。”

“他妈的睡不着。”我说。

“年纪轻轻,你凭什么睡不着?”

“明后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凭什么睡得着?”

“最不济象我,一事无成,就这么老死。可凭什么睡不着?”老头儿不依不饶。

“没心思跟你老糊涂扯了。”

郝兽医在黑暗中苦笑,“你睁着眼的吧?你闭上眼。”

“闭上也睡不着。”我说。

“你闭上。”

我闭了眼,一瞬间脑子里充满了血肉横飞,马驴儿在机枪弹的冲击力下飘走,连长在烧,迷龙抱着李乌拉的尸体站在浅滩,死啦死啦像个猿人一样挺着滴血的枪刺鬼叫,这中间闪现了一个女孩,在这样的纷乱中我记得她叫小醉。

然后我听见郝兽医在哼歌,就他那嗓子跟老鸦有一拼,大概是陕西人哄小孩子睡觉唱的歌。

我转了个身,“嚎什么嚎啊?我他妈又不是你儿子!”

郝兽医“嗯”了一声,“我儿子跟着汤恩伯的部队在打仗呢。闭上眼,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