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历皇帝猛回头:清算张居正(第9/11页)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愿意并且能够公正地对待张居正的功过是非了。人们沉浸在报复和发泄的快感、莫名其妙的嫉恨与期盼之中。他们没有意识到,这种宣泄,可能使大明帝国悄悄失去了延长自己寿命的唯一机会。

就心理学一般规律与生活中通常发生的情况判断,性格单纯而感性的青年人,特别容易由于感情上的挫折与欺骗,变得愤世嫉俗,走向极端。

从万历皇帝的一生行事看,他显然不属于那种深有城府和谋略的人。二十岁上下,正处在没有什么生活阅历,却又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年龄。上述一切,可能使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许多往事,越想越认定这是一个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伪君子,认定他欺骗与玩弄了自己的感情、信任和尊敬。从而,从以往那种真挚与深切的敬爱,转变成极度的愤恨与失望。而且,当初的感情有多深,如今反方向的作用力就有多大。

平心而论,万历一朝很少诛戮荼毒大臣。张居正死后的遭遇可能是整个万历年间最为悲惨的——

当初,张居正在世时,对张家百般奉承的湖北地方官,如今听说皇帝准备抄已故太师张居正的家时,立即抢先行动起来,将张居正全家人圈禁在一个房子中,并在门上加贴了封条。过了若干天,皇帝的钦差来到,打开门后,全家人中,已经有十几口人包括孩子被活活饿死。

当时,唯一能够制止万历皇帝胡来的,只有他的母亲慈圣李太后。这位出身农家的老太太曾经以“家人礼”亲切地对待张居正的母亲。此刻,她正在为自己另一个儿子的婚事操心。万历皇帝告诉她,有人揭发张居正和冯保都是家财百万,抄了他们的家,就不用发愁婚事的花销了。这位曾经高度尊敬张居正的老太太居然同意了。结果,张居正所有财产查抄变卖后加起来,大约是二十几万两白银,不到严嵩的二十分之一,大约也远远不够她操办儿子婚事所需的花费。至此,张居正全家家破人亡。

这位不知道世事艰难的青年皇帝,还面临着治国方略的选择。他徘徊在两个极端之间。

一方面,这么多的人反对张居正,可见张居正做的确实很坏;

另一方面,张居正经营的业绩摆在眼前,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万历皇帝及其臣僚们的选择,完全符合中国的传统:将张居正打翻在地之后,将他曾经做过的一切,全部归结为卑鄙的动机。

于是,我们有机会在大明万历年间的历史上,看到一条过于鲜明的转折分界线。

前十年,在官方的各种文件中,官员的业绩与能力是一个热烈的话题。处于严格监督下的官吏们,需要用自己的工作业绩,证明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应该得到更好的机会。因此,整个国家显得生气勃勃。

后三十八年,张居正死后所引发的关于官员道德与人品的争论则充斥了朝野,国家失去了现实的目标,帝国的官吏队伍分化成不同的派系。他们越来越频繁从事的工作,就是想方设法给对手贴上不道德、没有操守的“小人”标签,并尽力证明自己属于品行高洁卓越的“君子”。几乎所有的派别和人们都在忙着在这件事情上抓住对方的短处。才能与素质是否称职,再也得不到任何人关心。国家与社会生活中所需要的管理、运转与经营,变成了“君子”与“小人”的战场。朝野上下,到处弥漫着阴谋的气息。从此,大明帝国再也没有能够摆脱这种状况,且愈演愈烈,直到耗尽元气,土崩瓦解。

当时,万历皇帝很有可能相信,没有张居正,事情将会做得更好。因此,他雄心勃勃励精图治,很有干一番事业的气象。他几乎全盘否定了张居正所做的一切。他将张居正罢黜的大批庸滥官员全部官复原职,将张居正时期事实证明相当能干的一些文官武将放逐投闲。一代名将戚继光镇守蓟辽,十余年间,蒙古族骑兵在他面前从不敢轻举妄动,此时,被放逐到无事可做的广东,几年后,郁郁寡欢地死去。旷世难得的治河专家潘季驯则因为替张居正说了一些公道话,而被勒令回家,直到黄河泛滥得不可收拾时,才把这位心灰意冷的老先生又重新请出来。

而帝国的财政状况也在此期间重新陷入入不敷出的窘境。

几年之后,身心交瘁的万历皇帝才知道,旁观一代能臣治国是一回事,取代他、自己动手是另一回事。他不会承认自己眼高手低,却也相当惆怅地询问臣下: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敢懈怠地工作,可是国家还是没有中兴的气象呢?

显然,没有人能回答得了他的问题。

这种挫折感对皇帝造成了明显的影响,万历十四年以后,他频繁地以生病为理由,不愿临朝听政。大臣们的奏疏报告越来越多地被扣留在宫中。皇帝只把那些他喜欢的奏疏批准下去。他所不喜欢的,或者尽量拖延,或者留中不发,从此没有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