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旷不羁(第5/22页)

阮籍似乎没听到二人的对话,依旧饮食不辍,神色自若。

司马昭处处为阮籍说话。后者与这位大将军若即若离的关系和处世方式,也深深影响了后代士人:在内心世界,保留自己的田地;在权力面前,做到独善其身。从这个意义上说,阮籍成为精神逃亡者的隐秘宗师。

但阮籍常有而司马昭不常有。

阮籍爱酒,清醒时,放旷不羁;喝醉时,整日昏昏。

真的是这样吗?

东晋名士王忱,最慕阮籍风格,曾说过这样一番话:“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这个说法是很到位的。但是没人知道,其中包含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深深的厌恶。

阮籍一度有很高的心气。

他曾登广武楚汉古战场,发出千年一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阮籍胸中的垒块,郁积的不仅仅是魏晋间的一些事,更有个人抱负在时光中渐渐自我消磨而生出的兀自悲叹,以及人生中多少事身不由己的扼腕叹息。

阮籍的人生哲学来自庄子,对倾轧无常的官场不那么喜欢,但又不得已而置身其中,有一种自我价值的泯灭感和压抑感。

作为一个厌世者,阮籍是孤独的。

东晋孙盛《魏氏春秋》记载:“阮籍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

独自驾车遇穷途而哭,因为前面没有路了。孤独如此,孤独如此。在人生的很多时候,无望比绝望更可怕。

对阮籍来说,无望的是什么呢?

千万不要理解成因为晋要代魏了。阮籍胸中,有无法自释的块垒,它只是关于生命本身。那么,对阮籍来说,除了喝酒外,他有没有办法,在一些时候化解这块垒?

史上记载,阮籍善啸,百步之外,都能清楚地听到。

当时,苏门山(在今河南辉县)中有隐者莫知姓名,称为苏门真人,被砍樵者传说。阮籍好奇,便独自驾车前往。

到山下,阮籍弃车攀山。

苏门山不是很高,海拔不到二百米,没多久,就远远望见峰顶处,有一人抱膝而坐。阮籍登顶,上前与那人对坐,对方面无表情。

阮籍是何等人物,见过酷的,但没见过比自己还酷的,于是与之论上古玄远之道。那人寂然无语,只是呆呆地看着阮籍。阮籍随后又问其修身养性之术,那人仍不作答,只是用眼珠凝视着阮籍,一动也不动。

后来,阮籍不再说话,也与那人对视。

时间分秒过着,暮色渐起山间。阮籍再凝神向对面望去,那人仍无表情。在某个瞬间,也许吓了阮籍一跳,随后忽有所悟,于是对之长啸。

那人突然笑了,说:“你可以再啸一次。”

阮籍于是又啸了一番,兴尽下山。行至半山腰,忽闻山上传来清远之声,响彻山林,回头望去,啸者正是那苏门真人。

苏门真人即魏晋著名隐士孙登。

史上的孙登是个神人,性无喜怒,一度隐居苏门山。有人为试其性,将其扔到湖中,想把他激怒,但孙登在湖中游了一会儿,便爬上岸来,大笑着离去了。

未解魏晋精神之真谛者,往往认为故事中的“啸”只是个人爱好,跟三国诗人王粲喜欢听驴叫、东晋皇帝司马昱喜欢看老鼠爬一样没什么区别。至于孙登不与阮籍交谈,也仅仅是隐士奇行而已。或者说,“啸”是道家的一种养生之道。

其实,阮籍与孙登的故事,从侧面道出魏晋时的一种观点:言不尽意。

人们赖以交流的言谈话语,实际上是不能完全穷尽地表达人的思想及本意的。

既然言不尽意,那便不如不说。阮籍在后来琢磨出孙登沉默的缘由:两个人坐在山顶,林木莽然,天人合一,又有什么可说的?说些什么才能讲清楚此刻的心旨?言不尽意而啸尽意,它自能抵达玄远幽深之境,而两啸相应,正是神明之交。

对阮籍来说,在一些时候,这长啸亦能化解自己胸中郁积的块垒。

当然,作为那个时代最出色的诗人,真正能叫阮籍抒怀的还是诗歌。

阮籍给后世留下了两笔遗产:一是他的处世方式,二是八十二首立意隐晦的《咏怀诗》。从诗中,可以读出一个厌世者在千年前孤独的哀伤: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阮籍的咏怀诗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珍品。

它不同于先前慷慨悲凉的建安诗歌,其叙事和抒情更为私密化。

由此,将中国的古典诗歌向前推进了一步,而且是至为关键的一步。这样说吧,无论是文学建树,还是处世方式对后代士人的影响,阮籍都是远远超越嵇康的。

晋朝建立前两年的公元263年,厌世的诗人终于孤独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