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哲敏: 加州理工学院的中国留学生(第8/11页)
熊:您还没回答我的上一个问题呢?
郑:钱伟长有点傲气,钱学森也很骄傲。
熊:您是如何成为钱学森的学生的?在美国时您和钱学森的交往密切吗?
郑:在我印象中,钱学森是在1949年暑期从MIT回到CIT的。那时我已经取得了硕士学位,正在考虑在博士阶段做什么题目、选哪位教授做导师。到校之后不久,钱学森开了一门喷气推进方面的课。我选了他的课程。他让我考虑航空材料在高温时的结构问题,做一个热应力方面的研究。我对此感兴趣,就请他做我的博士论文指导老师,他同意了。
熊:您的硕士毕业论文做的是什么题目?导师是谁?
郑:我是在CIT的机械系获得的硕士学位。根本不需要做论文,通过考试就可以了。
熊:建立师生关系后,您和钱学森往来亲密吗?
郑:大概算不上太亲密。他和我一直都是师生关系,并未发展为朋友关系。除了隔两周左右去他的办公室报告一下研究进展,偶尔做做babysitter(看孩子的人)帮他照顾照顾孩子、并到他家去吃过几顿饭外,我和钱学森并没有多少亲密的私人往来。
熊:钱学森好像有点心高气傲,其内心似乎很少对他人敞开。
郑:他的自尊心很强。他不但不认为中国人低人一等,在洋人面前,他还常常要表现得高人一等。除了冯·卡门,大概他看得上的人没有几个。在谈话和讨论时,他常给人以盛气凌人之感,这种风格使他不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朋友都少。我记得在我做一个报告之前,钱学森曾对我说:“如果台下的问题问得不好,你要把他顶回去。”他自已经常这么干,以至于别人不大敢问他问题。1949年我去上他的课,一学期下来,就我一个人在不熟悉他的风格时提过一次问题,别的人都不敢提问。而只要他在场,别的报告人往往会比较紧张,因为他的问题和点评常常锐利过人,有时甚至显得有点尖酸刻薄。
熊:冯·卡门的风格与钱学森的是不是有显著差别?您能比较一下他们俩吗?
郑:他们俩配合非常默契,感情十分融洽,早已从师生关系进化为了父子关系。冯·卡门有更敏锐的直觉,常能看出问题和猜到答案,而钱学森则能迅捷清晰地把握冯·卡门的思想,将其变成缜密的论文。冯·卡门很喜欢东方的人和物,钱学森曾带我去过冯·卡门家,我发现他家挂有很多中国的绸锻。冯·卡门有贵族风范,亲和力强,人脉关系广阔,这些优点是钱学森所不及的。
熊:在培养人才方面,钱学森恐怕也不及冯·卡门。冯·卡门培养出了包括钱学森在内的众多在某些方面要超越他自己的优秀学生,而钱学森似乎没能做到这一点。
郑:后来钱学森办系统科学讨论班,学生们普遍没有提不同看法的。连不同意见都没有,当然也就谈不上对老师的超越。
熊:像您和庄逢甘、罗时钧等取得了很大成绩的人,恐怕也并非仅仅由于受教于钱学森。你们也从很多别的老师那里获益。
郑:是的。我们也受益于整个CIT的环境。
熊:时候不早了,最后,我想请您谈一谈罗时钧先生。
郑:回国之初,我和罗时钧没有联系。当时他和庄逢甘在军队里,我根本不敢联系他们。为躲嫌疑,我避得远远的。他在“文革”之前的遭遇我不了解。“文革”过后,他到北京来找我,说起了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被批斗得很厉害,家破人亡。有一次他还说,他想离开西北工业大学,去上海钱伟长那里。但后来他并没有去上海工业大学,而是选择去美国。2008年我到美国时,曾去看过他。他住在以前的一个学生——加州大学尔湾(Irvine)分校机械与宇航工程系教授刘锋——的家里,身体硬朗,情绪不错,还在发表文章,并通过互联网指导西工大的研究生,他当年费了千辛万苦才回国,可最后又选择了去美国定居。至于后不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我没有直接问过他。
本文初发于《科学文化评论》2012年第6期,第101—1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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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时钧,1913年生,空气动力学家。1945年毕业于中央大学航空工程系,1947年9月考入美国明尼苏达大学航空工程系,1948年8月获硕士学位,同年9月入加州理工学院航空系攻读博士学位,师从钱学森。1950年夏天提前完成博士论文归国,历经艰辛于1950年11月底方才到达。1952年到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航空系工作,1970年随该系并入西北工业大学,1978—1983年任西北工业大学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