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手足之断(第11/14页)

秦氏的话,字字如刀,割在刘秀的心上。是的,和宫殿内的三堂会审相比,眼下是更难闯过的一关。他必须直面秦氏的谴责,直面亲人的失望,他必须在悲伤的眼泪中硬起心肠。为了不让朱鲔抓住把柄,他不得不在背叛了自己的长兄之后,再继续伤害自己的家人。而对这种伤害,他无法进行任何解释。

刘秀别过头去,用一种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的语气说道:请嫂嫂体谅。秦氏悲愤交加,瞪着刘秀,冷笑道:“伯升是你刘家的人,自然由你刘家说了算。”说完,掩面恸哭而去。

当夜,刘秀命冯异等人将刘縯悄悄葬于宛城之外乱坟岗,不植树,不立碑。一代英雄的归宿,不过只得一抔新土。

刘縯虽然已经下葬,然而刘秀的考验并没算完。按照习俗,他还必须得为刘縯服丧。父母死,大抵服丧三年,兄弟死,服丧期限则并无定制,以数月到一年不等。服丧期间,有诸多禁忌,撮其要者,则为不可饮酒,不可吃肉,不可近女色,不可娱乐,不可娶妻,不可出门访友等。

此等居丧之礼,自古已然,仅于魏晋时期曾被短暂摒弃。斯时名士风流,以自由之心灵,视礼教为无物,服丧期间,酒肉女色照御不误。陶渊明诗云:“感彼柏下人,安敢不尽欢!”我自为我,干卿底事!

数千年中国,只得一魏晋而已。其余朝代,无不以居丧之礼为成规,小心恪守。而在西汉和新朝之时,对居丧之礼的要求尤其严格,几乎成为一种强制性义务,其中一位皇帝由于居丧非礼,甚至还因此丢了工作。

再说刘秀,先不为刘縯发丧,草草掩埋刘縯之后,又拒行居丧之礼,在人前照样饮酒食肉,欢声笑语,就跟平常一样。可想而知,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之下,刘秀的行为该引起怎样地侧目和惊诧!刘秀怎么能够这样,居丧而非礼?须知礼就是夫子的命根子。命根子能随便非礼吗?小心夫子射你!

然而,当卫道士的声讨慢慢稀少,当道德的喧嚣渐趋寂寥,宛城各方,对刘秀的行为终于开始了理性的思考。

先说刘氏家族,他们很快就发现,刘秀不发丧、不服丧,其实正好符合他们的利益。刘縯死后,刘氏家族人人自危,虽然他们不肯明说,但内心却巴不得和刘縯撇清关系。如果刘秀回来之后,真的硬要给刘縯发丧,那么,他们的处境就会变得无比尴尬。去吊丧吧,刘氏家族成员齐聚一堂,正中则是刘縯冤死的尸体横放,此情此景,会让杀害刘縯的绿林军怎么想?说不定,绿林军本已猜忌的神经一紧张,便会先下手为强,干脆来一个血腥的清场。不去吊丧吧,身为同宗同祖的家族中人,良心和道德该往哪里放?这么一想之后,他们立即就回过神来,他们甚至要感谢刘秀不为刘縯发丧服丧,刘秀救了他们!要知道:生逢乱世,良心不值钱,道德却很昂贵!刘秀之不为刘縯发丧服丧,虽然不孝不悌,但从刘氏家族的整体利益出发,不得不承认,刘秀这孩子识大体!

刘秀不为刘縯发丧服丧,南阳豪杰们也齐松了一口气。如果刘秀真为刘縯发丧,他们无疑将面临一场道德上的讹诈和绑架,去还是不去,两者必选其一。去,日后很可能会遭到绿林军的清洗;如果因为贪生怕死而不去,他们还有何脸面以豪杰自诩?谢天谢地,还好刘秀没闹,还好刘秀没有血性、没有骨气。

至于朱鲔等人,更多的则是体会到了快意。他们这些绿林军将领,出身庶人阶层。所谓礼不下庶人,他们这些庶人,的确也无法像贵族那样讲究礼仪。即使是父母逝世,他们也只能短期服丧,绝无可能像贵族那样一服丧就是三年。贵族三年不干活,照样有人供养,他们三天不干活,一家人就得跟着饿肚子!因此,对于贵族的那些礼仪,他们是既羡慕又厌弃。如今刘秀不为刘縯发丧服丧,让他们心中大感平衡,也让他们觉得有了嘲笑的资本。你刘秀不是前朝皇室吗?你刘秀不是还读过太学吗?然而你长兄死了,我们知道你急于跟他划清界限,可你的表现也实在太非礼了,比我们更加非礼。悠悠苍天,汝何人哉?噫嘻!

而此时的刘秀,身在宛城,心在地狱。他知道:如果这次死的是他,刘縯一秒钟也不会多想,绝对会在第一时间为他复仇,不计任何代价,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替他杀光仇人全家,告慰他于地下。刘縯是如此爱他,而他却无法以同样的爱回报刘縯,两相比较,刘秀觉出了自己的羞愧和软弱。

影子还有办法逃避,灭灯上床即可。而此心不可逃,尤其是它在折磨你的时候。刘秀与心为敌,早已是不堪折磨,引刀成一快,他也并非没有考虑过。然而,他必须活下去,哪怕活得如此卑微而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