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南屏十年(第7/7页)

想挽救这现状,有人注意政治,说民主;因民主则治人者为人民所选举,人民所监督,坏人不会被举,亦不敢作坏事。有人注意经济,说工业化;工业化则生活水准提高,衣食足而后知荣辱。有人注意人心风化,说教育。事要人做,民主要好的民,工业化要好的工,人的问题应居第一。我们在教育立场,不由不以教育为第一,首先要紧,如此要说到各位同学身上。我常以为青年必须注意时事,了解实际,如此将来做事时,有素养的常识作底子,一切可以多明白而少错误。然读书时期,不要附从政治活动。政治不是一件简单问题,看似容易,做来甚难。我讲点个人经验,我十几岁和今天在座同学差不多年龄时,正当前清末年,内忧外患纷至叠来,我们以为妨碍我们自强者是满清异族专制,只要推翻满清,光明即便到来。我们希望、拥护,乃至参加了辛亥革命。革命以后,出现了军阀,年年内战,我们又把一切不好的责任加在军阀身上,以为打倒军阀便诸事解决。结果军阀虽倒,内争还是不已。后来我们又把一切责任加在帝国主义侵略者身上,现在我们一个最大的侵略者已经被打倒,虽然时间不到一年,但一切趋势并不向好的方向走。变来变去如此,是不是人的问题?我们要造新的中国,必须要从新的中国人开始!

同学们!专攻击黑暗是消极的,自己不负责任的。社会尽管有不平,然光明之点还是很多。我们欣赏光明,拥护光明,则自己亦不得不光明,这是积极的,自己亦负责的。

对将要离开我们的同学们,我再说一遍:不要荒废宝贵的读书时间,随便参加政治活动!利用青年做政治活动,是反教育而不是教育!

这些话,我颇大胆而说,由衷心而言,然空洞无益。此时不但青年,即非青年亦怀疑,都觉一片漆黑,以为我的话还是偏袒黑暗。

我同季肃曾互勉,以五十岁后岁月贡献于后辈,此时家庭儿女责任已尽,我们不但不为利,亦不为名,在学校只为教育而教育。我除开严守分际,不问学校行政之事,此事季肃先责我而后了解,其他心无不尽。这合作情形是可感念的,个人亦快乐的。

若干年中,同学们遇进修、行止乃至成家问题不决时,常承家长之嘱:“去与曾先生、沈先生商量商量。”有时她们先就我与季肃商量,而后告家长;这段国难中得同辈和后辈的信任,我永远引以为荣。我到美国,第一班同学冯德璋、王定扬夫妇曾接去做客,孩子称我“外婆”,邻居以为德璋的母亲到了。每年元旦,必来长途电话,德璋说过后必曰:“定扬亦要和沈先生讲几句。”德璋是胜利后首届考取的自费留美学生,南屏在美惟一的同学。

吾弟君怡战后初次到沪,返渝之日,天大风雨,我正有课不能送他。将出门,熙治在旁说:“舅舅!几年来妈咪都如此,劝之不听。”君怡说:“妈咪是对的。”在紧张时期,我坐黄包车赴校,大纲骑脚踏车送我。这许多校内校外的朋友鼓励我,成此志愿,都是难得的。地角天涯,遥祝健康,并告不忘。我在南屏虽仅短短的十年,南屏是万万岁的。

〔补记〕我后来由美返台,遇见南屏学生孙淞月,从淞月听到另一同学沈婴齐。又回到我自序里所提到的陈仁慧的父亲陈绍虞先生,来打听我有否他女儿的消息。再来美国,又遇到吴冠芳,她同丈夫徐拔和及儿子们来看我,她一家同孩子们都务说中国话,顶大的孩子能读中国书报,在此是不容易的事,冠芳嗫嚅着说:为引孩子兴趣许看武侠小说,孩子们以为妈妈的老师是个老先生,发见我是一老太太。冠芳就是在学校时有事先来和老师商量,而我和季肃要她先报告母亲的人。国难时在讲堂里的伙伴,她们的一代,比我们的一代更艰难,而都能努力适应。

(原载《传记文学》第十一卷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