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南屏十年(第6/7页)
亦由我在校庆时先解释歌意而后合唱。“江潮滚滚”是浙江之潮,推动教育者之热情,不忘南屏前身由杭州而来,记历史而不是分门户。南屏每年有两次大典:元旦的校庆,六月间的毕业式:两次我都作校董会的代表致辞,每次都唱国歌为始,唱校歌散会。我最后一次听此歌声,在一九五〇年的元旦,卅八年(一九四九)暑假前,局势甚紧急时,我完成教书十年之约,参与所教最后一班高三毕业式。向例,行毕业式之下午,同学会演剧送毕业同学。这年是最寂寞的一次,代以师生聚餐,我亦参加。在这以前几个月,我的亲友陆续离沪,仲完和性元离沪时都邀我同行,仲完且为我定妥船位,我均以十年之约相差无几,情不能已,而得她们谅解未同行。自抗战以来,我又一次自愿孤立矣。这次,季肃不但未强留我如往日,且时时为我耽心,私问同事中之比较“左”倾者:“如沈先生者,留着不要紧否?”有一个时期,我亦见季肃日夜或冒暑奔走,老人与老人有难言之同情,然不愧对责任矣。卅八年的除夕,我备好两封信送南屏:其一是正式致校董会的辞职书;其二是致季肃、元璋、元琪、之微、韵漪、仰苏六位最初来邀我参加的同事,说明次晨我不再代表校董会出席校庆典礼,下午当到学校看同学会的戏,吃学校寿面。附花篮一只为我的贺礼。时季肃正北上为女儿入院分娩不在沪。我所以只早一日送信,免同人再来相劝,十年之约是有言在先的。抗战中,我曾经有一时表面上不为董事长,租界被占领后,校董会议决教育不中断,我愿随诸同事照常上课,并声明异日如有过必同受,惟董事长或不免为外界注目,请准我辞。季肃愿代我,在议事录上写我因病辞职,待我康复,实际我负责至此时始交卸责任。
十年来,大半的时间在艰难中过。在一个无可告诉的时期,处五六百个同学和三十来位同事中,日日向前推动,季肃校长的职务是不易当的。她尽可能请到好的教师,安排可以读书的环境;我尽可能周旋其间,说几方面可得平心的话;我们都尽可能自己少做坏的榜样。在艰难的生活中,教职员希望待遇稍好,家长希望学费不增加,这两个问题就绝对冲突。每遇校庆开会,各级都要独有表现,节目安排到两天。我只能在自己的班上说几句话,我说:整体须互相随喜,庶几“八音克谐”,若一音硬要独出,反伤全调。南屏短短历史,庆祝要两天,若干年后校庆,要放假一星期,引得全班大笑。我在讲前贤往哲不同的思想见解时,劝同学对当前问题要用自己的判断。不但赞成一件事,要深下功夫,即反对亦须如此。若只盲从,则成系侥幸,败乃冤枉。青年无不可爱,然甚易变,能有理性,则差亦不远。一个同学曾问我:想做好人,往往碰壁。我告她:社会有病,故不容健康,然必支撑;支撑者愈多,则病去愈快,少碰壁矣。我离沪前不久,这同学正由金华过沪北上,夫妇都任教职,生活不像宽裕,而精神健康,我步送她至电车站送其上车,甚为高兴。从我这一辈以来,中国已经有不少青年,承受国债多于国恩。刹那间,壮志被习俗、生活引诱,所卷去者多矣,人情之可移本如此。若干年来,利用或压迫青年,政治势力渗入学校,为国家民族,这点是难以苟同的。据同人经验,抗战中的上海,是最无干涉而可以专心办学,言之伤心。胜利后,一般人由希望而到失望,学子亦被几方引诱或压迫,渐多外骛。民国卅五年(一九四六)六月的南屏毕业式,我的致辞超出平常范围。往常速记者事后都来索我原稿,这次未曾,手头尚有草底,理出大致如下:
南屏是在国家播迁中产生,一直在风雨飘摇战战兢兢中过生活。今日首次在胜利复员中举行毕业典礼,大家应该特别高兴。回想去年此刻的上海,敌人从西南太平洋节节败退,美国兵在琉球登陆,在中国大陆几百万日军还想作最后挣扎。上海地方东也濠沟,西也炮位,这些设备杂放在居民住处之中,将拖中国人与同死。我们则日日望飞机来轰炸,望美军从海上登陆,因只有轰炸和登陆可以解决上海,可以早结战事,连我们自己生命可能提早结束都忘记了。胜利如果延迟一年,上海或作战场或成焦土,我们在座福斯,不是死亡,亦得散伙,今日之会决不可能。想到这点,在我们个人而说,该是侥幸而当满足的了。个人虽如此,然对国家则一点希望没有看见。我们在抗战中预作的好梦:国难后大家识得艰难困苦,困难后知道奋发图强;中国人了解爱中国人;不再打自己、欺侮自己。这些好梦一个未曾实现,所见却都与之相反。敌人在占领期间还能做一点他们所谓建设工作,而我们接收以后连管理下去的能力都没有。苛刻一点说,我们十足表现了“缺德”和“低能”。我们有不少的“光明”方面,但全被“黑暗”笼罩,为“黑暗”抹杀,我们几乎“白抗战”“空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