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再度出国(第6/7页)

巴黎和会对德国的条款苛极,我们曾在一处展览会看见一张教育影片,上帝赐给德国一个孩子,随着这个孩子的长大,其身上的背负渐渐增加,均不过用数字表出,但很了解德国国民的负担。其与世界各国国力比较,亦只用图和数字表示。战后德国已没有国防了,我们所接触遇见的人,朝夕相处的房东,和我那个固执偏见的老师,都不露一句怨恨之声。惟其忍耐功夫之高,故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再发,破了既往每个大战相隔四十年之例。四十年则前一代见过战争之惨的一辈已死去,后一代未有经验的人又有勇气。然最近两次世界大战之相隔不过廿五年,而希特勒者,亦足以鼓励德国人之报复心。

在德国的中国人,此时最受尊重,手里拿的是外汇,经费充足,使馆请得到现当局要人。我们旅行之际,有使馆处,常以得扰几顿中国饭为满足。驻德魏注东(宸组)公使不带中国厨子,反到我们家来吃便饭,屡次不约而来,使主人来不及添菜。除魏公使,章行严先生是另一不速之客,他在德国甚用功,似很研究“过激”学说,太太没有去,我们随时欢迎他来便饭。一次,他一到即问我:膺白昨日到某处?某处即是他所住方向。我问何以知之?他说,他的房东看见一辆汽车经过,一个中国人资本家似的坐着,当不是注东就是膺白!我不让他一步,回答说:“回到上海,怕你行严先生的资本家样子,要比膺白多得多!”一次不知谁发起,在柏林的中国人,先生们烧菜请太太们。有些人是太太烧好了交给先生,亦有真会烧菜的先生。不会烧菜的摆碗筷当差,聚餐在参赞张季才(允恺)家。据说行严先生上午十一时已到张家,我们到时大概已在下午六点后,见他满头是汗,穿了白围裙。他的作品是两碗汤:一是牛肉汤,一是木樨汤即蛋花汤。我常常与膺白怀疑,何以许多朋友回到中国就要腐化?我怪北京、怪上海,官气使人迷,黑气使人昏。几个有为的朋友,到了烟容不可掩盖惘惘然时候,常倒使我们难以为情,不敢向之正视。

在欧陆旅行,一夜可能经过几个国境,我们可以将护照交托车掌备查,但亦有必须起床经关卡检查之事。惟一长的铁路在一个国里的,只有意大利,我们曾到它最南端的拿波里6看有名的大火山维苏维7瓦解后的奥匈帝国,工业的捷克最站得住,农业的匈牙利经过几次事变。当时我们很替奥地利发愁,等于去了四肢,只剩脑袋。奥币克朗的跌价与德币马克同,主妇们都手提大皮包,装满钞票买不了什么东西回家。再想不到卅年后,抗日战后的中国比他们还要利害。

我们旅行到最后一个国是欧陆高原的瑞士,全世界的永久中立国和山湖洵美的国际公园。它不产钢,而它名闻全球的钟表,靠细细的钢条,用不着很多的钢输入,成其生产岁入大宗。在中国市场盛销的药品、补剂、颜料、各种化学制品,瑞士产品亦甚多。不但世界上许多国际会议在此地开,亦有许多逃避的宝货在此地存放。英法德三种语言,每个国民都能应对。这个国,好像用不着什么政府,他们的行政首长是一个委员会的人轮流充当,出入乘电车与其他职业同。那时只有廿几岁的我,不问详情,这一点够所忻慕。

国内政局已变而将再变,朋友们来信都望我们早归,看着国际亦确令游子思归。我们回到法国,取道马赛,经地中海印度洋返国,上船以前,在马赛参观了法国殖民地博览会。

我要记此行两件痴得近乎迂阔的个人小事:一是我穿得最多的一套衣服是五年前的,一是我差不多没有到百货公司买东西。民四(一九一五)我们亡命到美,住在西部常年春秋的区域,那时市上最新的机织毛线上衣,几乎人披一件,而自制的绒绳衫则俗例只老太太上菜市穿,不登大雅之堂。我很喜欢这样的机织上衣,而未舍得买。我先回国,膺白后到,打开他的箱子时,发见不但有此类上衣,且有裙,不但是线织,且是丝织,颜色是黑白相间。据说我走后,他每出门见我注意过之物,都买一点,放在箱底。我感其意,在国内虽不能用,然都保存着。这次再出,时隔五六年,已无人穿此,为人情和经济,我穿用得甚为合意。记得游尼加拉瀑布时,有穿这衣服的照相,倘寻得出,当附一张于此。

这时中国还未有百货公司。我在美国,时时念着两国货币汇率一比二,回到中国有更多的用处,因此到百货公司而不敢买东西。到欧洲,见物资缺少,生活艰难,我忽动妇人之仁,不忍买便宜货,尽管商人欢迎外汇,而我固守我的同情心,不放手。膺白戒我勿添行李,而他自己的行李中,塞满德国的小钢刀、小仪器、战场炮壳、火山石头。我的朋友,得到我极薄的礼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