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的母亲(第2/3页)

父亲的草稿迄今留在吾弟君怡处。民国廿九年(一九四〇)九月,母亲去世廿五周忌辰,在抗战中,君怡展视原稿,记其后曰:“先妣葛太夫人去世,公哀恸之余,挥泪写此,时不肖随侍在侧,父哭儿随之亦哭,此情此景,历历如昨。”我今录稿至此,泪亦不已。父亲之言,不是具文,而是实话,其中大半经过,不肖亦都随侍在侧,知父母之间,相互之体贴,共同之努力和克己也。

我一生第一次懂得“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的神气,是我母亲把自己的嫁妆首饰,供姑母挑选。母亲是外曾祖创业以来葛家第一次嫁女,她比她姑母及姊姊都先出嫁,外祖父给的奁具服饰,十分周到,在我与二妹性仁都已解事时,许多用品上的喜字红绳还未拆去。外祖家是府城里人,往来亲戚,出入京沪,气派比东栅口及吾家都大得多。母亲的东西是姑母所羡慕,母亲体祖母爱女之心,看出姑母做续弦,有儿女和婆婆要面子之苦,请姑母任择所喜不稍吝惜。祖母感动的对母亲说:媳妇比女儿还体贴我。其后吾家曾一度遇火,母亲一日私下语我:“你外公给我那些东西,我送掉的常怕他问起,以后都放在火烧账上,不必再留着心了。”七叔的纱庄里有母亲一点存款,七叔死,折上尚有三百元,母亲见七婶悲伤,弟妹幼弱,即在丧次焚券。我五伯母七婶母先后搬住吾家,母亲时时告诫我姊妹,善待堂兄弟姊妹们,常言:“想着你们有父,他们没有,你们事事要让一步。”分糖果,我与性仁总在最后,性仁忠厚,所得常最薄。母亲自奉极俭,我姊妹幼时,亦除外婆家依俗礼制来新衣外,都轮穿旧衣或旧改之衣。拆旧衣是我最怕的一件工作,以旧布缝带,是我放学后常课。君怡小我七岁,他的尿布带子都是我初期手工成绩。父亲有时言,勿强我学针线,母亲以为能作自己一身之事乃自立初步。

母亲小名曰“声”,外租父呼为“声声”,后听我读书至“晋恭世子申生”,她说这个“申生”好。我家在东栅口时,父亲出门,外祖家及七外叔祖家往往争先来船接母亲。后来吾家搬到北门外,先住五外叔祖文炳号蔚南家房子,后又与五外叔祖家为比邻十余年。母亲有病,常将孩子送到外家,故我差不多在舅姨丛中长大。嘉兴话“声”“孙”同音,舅姨辈给母亲绰号为“孙悟空”,母亲笑说:“取得经来是唐僧,惹出事来归孙行者。”不论在葛家在沈家,我母亲到,满座添生气,不决之事有办法,无母者当她慈母。我母亲临终,五外叔祖家四姨母敬琮在沪,与姨丈沈子美(承瑜)赶到嘉兴,冀作万一之努力。姨丈是个医生,四姨是母视我母亲的一人。

有一次,二妹性仁与我论母亲,她说:“我姊妹都算不好货,都算慷慨,但何能与母亲比!母亲给了人自己没有,我们给了人自己还有。”母亲岂但自己没有,她是没有自己。她最恶只有自己的人,对儿女小器与小看人,她责之最严。某次,她特意为我改好一件月白纱长衫,为赴一堂舅入泮之宴。先一日,有个客人带着儿子来,我听见她向我母亲借什么东西,出去对她儿子扮一鬼脸,被我母亲知道。届期,我将换衣出门时,母亲说:“小看人的人让人小看!”放下特做的新衣,给我穿件半旧长衫。又一次,亲戚家有事,照例父母做客必携我,父母不去则我为代表。这日,我临时生病,母亲拿我的衣服给性仁穿去做客,性仁得意而去,我不禁大哭。我之哭,一半是怨生病,不定是小器;但母亲生气说:“难道只有你,别人就轮不着,你病也罢。”平时我有病,母亲时来看我,或坐着陪我,这日竟置我不理。

我母亲有姊妹兄弟逾十人。七舅敬忠,号勖臣,是外祖父长子,继外祖母所生,幼时有神童之称,与我母亲最相友爱,外祖父母责罚七舅,母亲必挡着保护。母亲嫁后次年生我,带我到外家,七舅抱我放他床上,在他,这是给我极光荣的招待。他指着我说:“你为何不早一年生?去年生则姓葛,叫我阿叔,承继给我。”人以为笑言。七舅后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得病归,久不愈,俗有冲喜之说,外祖母记起前言,和母亲商,要我做他寄女,择吉日行礼,颇为郑重。他病愈,又患虎列拉1而死。那年,外祖家住西街,吾家住柴场湾,从西街进城必经过柴场湾。一日,天已傍晚,外祖家佣人张四匆匆进城,谓系七舅病,去请拔号医生,母亲闻讯,一夜不宁。清晨,又闻外祖家有人入城“保福”,“保福”者人事已尽,求神添寿,母亲急奔大门,呼其人与语,她最后的两句话是:“廿七岁者的寿,给这十七岁的。”廿七岁者,我母亲自己。我其时紧随母亲身旁,见其恳切之状,闻其舍己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