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6/12页)

拔离的汉语说得很有水平,非一朝一夕之功。这句响亮的话又是在大家沉寂的当儿说的,殿上殿下都听得十分清楚。

礼成以后,张邦昌被引入内里,百官犹未散去。拔离又走到站在东边殿角的一名禁军军官面前,把刚才的那句问话重复问他。

那名军官生得身材高大,仪表堂堂,除了上朝时在殿角站班以外,并无其他任务,也没有别的本领。他们共有四人,分站四角,习惯上被称为四镇将军。

这位镇东将军想了一想回答道:“平日见伶官作杂剧,每每装扮官家上场,今日却由张相公装扮官家上殿来也!”

这个回答使听到者都匿笑不止,拔离连连点头道:“可知这厮是个假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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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能说出当时当地人人心里想说的话,那就是一句聪明话。这个殿角将军确实说了句聪明话。因为当此之时,无论是宋人还是金人,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无论是拥戴者还是反对者,人人心里都明白张邦昌是个假皇帝。他本人也知道自己是个假皇帝。假皇帝并不容易做,“为君难”,为假皇帝更难,胆小鬼而做假皇帝更是难上加难。

张邦昌被劝进登基后的第二夜就发生一个十分为难的问题:今夜他应该宿在哪儿?

昨日起义军一把火,把他在龙津桥横街的老家烧了。幸亏已在白天,没有伤害家口,徐秉哲临时凑合给他相中了一所住宅,暂且让他家人居住。如果让他也搬回这个临时住宅去过夜,明天白天进宫去上皇帝的班,未始不是一个解决困难的办法。可惜历史上并无皇帝在家中住宿之例。首先王时雍、徐秉哲这批佐命大臣就不会答应他。不经他们同意,要偷偷地从宫中溜回家中住宿,宫门口逃不过范琼派人驻守的一关。还有,即使逃脱成功,守卫巡查不见,宫内外贴上“本宫内走失皇帝一口,望内外一体缉查,通风报信因而寻获者赏帛十匹”的悬赏寻人招贴,岂非有失体统?

住家中不能考虑,但要安住在宫禁中也是不可能的。那倒不单为了要表示谦挹。

张邦昌曾做过几年刑部郎中,熟读律法,背得出许多条款。他明白外臣闯入内廷住宿者要问死罪,律有明文。如再加上与宫人饮酒戏谑,与内夫人妃嫔“行滥”,那就不止一刀之罪了。他已窃据赵氏的宗社江山,再要窃据其宫室宫人,将要三罪并发,他张邦昌有几颗头来抵罪?

住出去、住进来都有难处,他左思右想,最后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他住进宫里,在福宁殿左侧的偏房内搭一张临时铺,派两名老内监、两名老宫娥司洒扫衾枕之职。偏房内住偏房的皇帝,倒也名实相称。皇宫经几次清理,本来已成狐鼠世界。在他登基以前,徐秉哲等着意布置一番,把逃走、漏网的宫监宫女内夫人一一缉捕归案,仍旧送进宫内,这时倒也整理得楚楚可观。张邦昌传教宫中只开放几处地方,让宫人等居住,其余大部分宫殿都封闭起来,他亲自写了封条贴上,不准宫人随意启用。

即使这样,张邦昌在偏殿中还是睡不稳觉。那名老内监,一直斜着眼睛看他,似乎要掂掂这个假官家到底有多少斤两。两名老宫娥,年纪都在六十以上,曾服侍过神宗皇帝,可算得熙宁旧人,她们连哲宗、徽宗都看成为后生晚辈,又何况这个姓张的。看见他们,张邦昌心里就升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不久,把那斜眼的内监调走,换来一个精干巴瘦的瘪老头,这种体形在内监中并不多见。他虽老态龙钟,却是孔武有力,二三十斤一张梨花木几,一抬手就举起来。张邦昌心想:“宫中能人甚多,这个干瘪老头难道也是净过身的?他夜夜伺于卧榻之旁,设或不利于我,两手往俺喉咙口一卡,保叫立刻断气。这个恶奴留不得,还是把那斜眼的换回来再说。”

几个内监宫女换来换去,张邦昌仍然不得一餐安宁,偶或入梦,梦中又是老百姓杀进宫禁,喊声动地,火光烛天,为首的一名大将,白盔白甲,白绦缠身,胯下白马,他认得是吴革,心想:“义夫已死,怎么又闯进来搜宫,莫非他英灵不散,要与俺作对到底?”

一梦未平,一梦又起,这番是他身穿罪衣,跪倒在文德殿丹墀下,内监传渊圣之旨把张邦昌斩了。传旨的太监好像就是那个斜眼的,在一旁手执鬼头大刀的执刑太监偏偏又是那个干瘪老头,他一脚把自己踢翻在地,举刀就砍。梦醒后,腰眼头颈二处兀自疼痛不已。

张邦昌心惊肉跳,梦魂难安,何曾过得一天快活日子。

改朝换代以后,萧庆仍然是、而且更加是他们的太上皇,芥末般大小的事,都要他画了押才得施行。一天学士何昌言自陈他的名氏犯了皇帝的御讳,乞准减去一日,改为何日言。张邦昌手教嘉奖并擢二官。此事忽被萧庆知道,他怒冲冲地跑上殿来,当着群臣的面,斥责张邦昌,口口声声地“皇帝糊涂,皇帝僭越,二日中减去一日,置大金皇帝于何地”,叫张邦昌下不了台。原来金人立张邦昌为帝就为了他的名字中有大小二日的缘故,张邦昌浑然不知,可知要受斥责了,当晚,他回入宫内,独自喝了半斤白酒解闷,寡酒独饮,十分无味,竟自沉沉地睡着了。